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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藏於歷史深處的湧流:丁昶文的藝術考古學

2024/08/16 點閱數:987

文、圖/丁昶文


從小在內惟、鼓山一帶成長,也曾經入選過高雄獎,並於高美館展出多次的丁昶文。有多件作品都是針對某地某人某事的再發想與詮釋,以「博物學」、「考古學」的角度挖掘幽微的歷史與觀點。很榮幸這次在《雄雄藝見你》podcast中,邀請到藝術家分享高美館對他的影響與啟發,以及他如何踏查、轉化高美館所在的內惟一帶,發展為他的藝術創作。本篇文章則是藝術家Podcast訪談的文字版本,推薦搭配Podcast語音服用。


 

 

圖為《雄雄藝見你》第11集封面

 

——可否談談從小在內惟、鼓山一帶成長的印象跟觀察?
 
內惟和鼓山一帶在高雄的發展史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早期是舊聚落,也是日治時期串連城市南北的關鍵地區。我曾就讀於內惟國小,深刻記得課堂上經常聽見炸山的聲音,感受到教室窗戶輕微震動,後來才了解是水泥廠開採石灰石所致。而在鼓山國中校門口,總能嗅到硫磺味,當時以為是附近的臭水溝,後來才發現是硫化湧泉的氣味。我在內惟居住到高中左右,然後搬到三民區,三十年後在2018年,我回到內惟進行研究計畫,發現這個區域的街景仍舊保持著我記憶中的樣貌。雖然時間會淡化記憶,但空間有著喚起回憶的能力,就某方面來說,我很高興這裡沒有太多的變化。

內惟湧泉踏查(丁昶文攝影)

——您有一件作品〈尋龍與地靈〉啟發自內惟的珊瑚礁岩、 龍巖冽泉以及盧用川,是在駁二駐村時期創作的,可否談談怎麼發想這件作品?又是怎麽發現盧用川這個人的?
 
隨著年齡漸長,我越發感到對於成長環境的無知。數年前,我決定尋找機會回到高雄,實地進行研究。同年,我參加了有關湧泉生態的解說員培訓課程,透過當地環境保育團體,我開始認識了壽山與湧泉的地質生態。盧用川的故事是我在網路上找到的資料,但相關資料極其稀少,我甚至不確定這個人是否真的曾來過台灣。我找到了他在日軍佔領廈門時期的故事,在完成的影片中,我沒有主動描述這個角色的故事,觀眾透過影像中的男人身影,去想像他或許是盧用川的化身。某種程度上,〈尋龍與地靈​〉是我的半自傳作品。
 
第一次展出是2018年在高雄駐村的成果個展,展示空間就很一般的白盒子型式,我記得自己花了許多時間擺放硓𥑮石,並測試投影與水的反射關係。第二次是在西子灣的隧道,那次的展示是最完整的一次,包括布料與電線的運用都是先前沒有出現過的元素,第三次則是在去年的台東聲音藝術節,重新編輯的影像變成雙頻道錄像,並且採用直立電視撥出,且石頭的數量是最少的一次,且增加台座的元素,縮小了整體規模。
 
〈尋龍與地靈​〉以神秘詩人盧用川的生平為參照,延伸出非敘事的關係影像組合。盧以一位引路者或地靈的角色,引領觀者遊歷下水道與其關係場域,這些空間的集合指向了城市內的異質空間,如小溪貝塚、硫化湧泉、鐘乳石觀音廳,奇異且魅惑。在空間之外,盧自身的故事更是精彩。回溯歷史上真實的盧用川,他是替日本偽政府效命的漢奸。從1938年5月廈門淪陷開始,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佔領鼓浪嶼,盧作為廈門特別市建設局長和廈門大乘佛教會會長,協助日軍控制廈門直至終戰。戰後,盧被以漢奸罪判刑,晚年落魄,寄身龍泉寺以終。
 
透過這件作品,我想印證「地方」如何成為檔案的化身,這些特定場域中包含著國家、民族或特定群體的記憶與活動軌跡,塑造了事件本身。每個空間彼此貫穿於不可感知的相互作用之中,構成了萬物之間共存的網絡。同時,讓我游移在回憶、意識、經驗與反饋之間,形成一場與自身「未完的對話」。

Dowsing and Earth Spirit 尋龍與地靈​
Coral stone, Synthetic fiber, Object, Water, Single-channel video  ( 27'30" ) / 硓𥑮石、合成纖維、現成物、水、單頻道錄像 ( 27分30秒 )
Size Variable / 視場地尺寸而定
2019

——關於內惟,您最近也在醞釀一件新作〈潮濕螢幕—埤塘映射 AQUATIC SCREEN - Mapped on the pond〉,可以跟我們聊聊嗎?
 
在希臘神話中,美男子納西瑟斯(Narcissus)因無法自拔地愛上池中自身倒影,癡迷於倒影直至死亡,這個故事揭示了映照形象的物質表面對人類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從水體能夠倒影映像,到物體打磨拋光的表面也能產生類似效果,人類隨之製造出了反射影像的器具——鏡子,逐漸取代了自然水體的映像能力。
 
〈潮濕螢幕—埤塘映射 AQUATIC SCREEN - Mapped on the pond〉探討了過去50年來高雄市(特別是內惟)埤塘在生態、建築技術及社會發展上面臨的問題。它指出了觀看技術的轉變根源,從過去的水平視角轉向到現代的垂直視角,導致了人們對水平感知的危機。隨著城市建設需求,許多自然埤塘相繼被填平,水體實際上消失了,這代表著空間與功能上的雙重缺失。取而代之的是固體建築,特別是那些以玻璃為主的建築結構,它們垂直的鏡面映射著周遭世界,形成了當代在閱讀、傳播媒介中的觀看視角。
 
台灣在二戰後的美援年代,擁抱現代主義式建築成為城市「現代化」的象徵,玻璃帷幕大樓因其反射陽光和保持室內溫度的特性,深受歡迎。然而,在追求現代化發展的過程中,城市開始忽略本地氣候和生態,導致了土地的混亂利用和垂直建築的過度發展,從而形成了“固態”現代性的城市景觀。
 
埤塘作為城市水系的主體,提供了轉變的環境視角,並產生了相應的空間和自我感知的變化。潮濕螢幕專案嘗試探討水體如何塑造我們與世界的關係,以及如何看見影像的「本真性」。這個計畫試圖通過埤塘在社會、文化、經濟、生態等多個方面的關係,來呈現水體的重要性,以及水在我們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

內惟湧泉踏查(丁昶文攝影)

——對你來說,「地方」跟「歷史/記憶」跟你的創作的關係是什麼?因為你有多件作品都是針對某地某人某事的再發想與詮釋。「博物學」也是一個評論中常出現討論您創作的角度,在這之中您怎麼發展您創作的主軸?
 
關於在創作階段的主要變化中,我開始將材料、地方和歷史同時思考,這一轉變可以追溯到2012年,當時我製作了一個影像裝置作品《The Tsuo Chen Man Project 佐證人計畫》。此作品以1970年台南左鎮菜寮溪發現人類頭骨化石的考古事件為題材,重新挖掘了該場域的變化。三萬年前人類的場域遺跡,如今在同一處地方已成為垃圾掩埋場。透過挖掘不同文化層的出土物,從動物化石到資源回收場的黑膠唱片,我將這些材料轉化為藝術作品,打造成實驗室樣貌,讓觀眾能夠開啟多重感官,體驗和認識場域所發生的事情。
 
我開始思考一條既不是自然科學,也不是社會科學的知識系譜來回應臺灣自身的歷史,後來發現藝術人類學的相關論述領域,非常適合與我的創作方式結合。因此,我的作品很習慣以特定場域的歷史為背景,結合相關的物質基礎,再搭配上影像敘事,讓展覽空間創造出一處“異質空間”。早期我將這樣的方式命名為「關係性場域」。
 
回顧創作中,我嘗試將歷史元素融入作品,但對於何謂歷史中的「台灣」元素仍有疑問。我從不同時間、地方的生活中,對外界的感受與體會中汲取靈感。從生涯初期的空間裝置,著重在啟發觀眾在視覺體驗以外的經驗感知,到後期有意識地將歷史視為材料,嘗試在當代藝術中讓觀眾有接觸自身歷史的機會。一切都是出於對廣大世界的好奇,想要探索主流歷史中未被記載的故事,了解故事中人事物的後續發展。我認為這種“聆聽歷史雜音”的傳遞訊息最具意義。
 
譬如日殖時期的台灣歷史,我不僅對那時所謂的「外來者」感興趣,也關心前往日本的特定台灣人。我想了解這些人在文化衝突中的適應過程,以及他們對自身歷史的看法。有人說控制現在等同於控制過去,我認為控制過去也等同於控制未來。然而,我不喜歡用「控制」來形容這一過程。現在我試圖回到過去,尋找與我互相契合的人,透過自己的作品與他們進行對話。我認為這是藝術的力量所在,也賦予了藝術最大的意義──穿越時空,以古喻今。

——這次前往Delfina駐村,有看到您想尋找19世紀在英國與台灣之間旅行的英國博物學家留下的檔案紀錄,會有跟高雄相關的部分嗎?
 
台灣擁有超過五萬種物種,幾乎佔全球物種數量的2.5%。這是相當驚人的數字,特別是考慮到台灣的地理位置和大小。有一些特有種,如斯文豪氏赤蛙、斯文豪氏攀蜥和藍腹鷴,它們的學名中都帶有”Swinhoe”,這與十九世紀英國博物學家斯文豪(Robert Swinhoe)有關。他是英國在台灣打狗(高雄)一任副領事和領事,也是一位卓越的博物學家。他在台灣的探險之旅和對當地物種的研究,為台灣的本土生物躍上世界舞台,為台灣的自然歷史留下了豐富的紀錄。
 
1863年,斯文豪發表了《福爾摩莎鳥類學》(The Ornithology of Formosa or Taiwan),至今仍然是臺灣鳥類相關研究的經典論文。他所發現的鳥類超過了現今臺灣已知鳥類的三分之一。而在1864年,他甚至送了一對從打狗山(壽山)捕獲的臺灣獼猴到英國倫敦進行比對,進而確立了其臺灣特有種的地位,而時至今日,猴與人仍是台灣島上的唯二靈長類。
 
我希望藉由尋找這對來自打狗山的獼猴的標本,探索移民藝術家社群與博物館典藏之間的藝術生態學。同時,尋找19世紀英國博物學家往返台灣與英國之間的檔案記錄,試圖重新理解島嶼對人類的重要性。島嶼不僅僅是地理概念,它們還具有模糊邊界、解決衝突、質疑空間限制的潛力,島嶼突顯了在人類世之下各種形式的生命之間的相互依存和相互連接,重新理解島嶼韌性 (Resilience) 在地球環境變遷中的重要性。此研究創作將作為我另一項長期研究計畫“孤島不孤”的部份實踐基礎。

內惟湧泉水道螺(丁昶文攝影)

——你有提到過去常到高美館看展,也曾經入選過高雄獎,可否談談高美館對您的啟發或是影響?
 
高美館的存在與啟發對我影響深遠。在當時藝文展演有限的年代,它豐富了一個慘淡少年的內心世界。無論展覽的大小,我喜歡花上整個下午的時間在美術館裡。高雄在地藝術家們透過他們的創作,記錄並描述了這座城市的歷史,從工業景觀到拆船黑手,讓我更深入地了解了我所生長的城市。直至今日,這些經驗仍然持續影響著我對自身文化的思考。

——有什麼話想對三十歲的高美館說呢?
 
高雄市地理位置優越,擁有國際級港灣及城市中的國家公園。將壽山比喻為城市的左肺葉,為市民提供自然綠意;而高美館則象徵右肺葉,為市民帶來文化藝術的享受。過去三十年的發展證實了高雄市朝永續文化之都邁進的可能性。回顧歷史,高雄早在19世紀初已經與世界接軌。展望未來,期待著這座城市美術館能夠籌劃與南方特色相符的國際當代雙年展,為國際藝壇帶來新的對話平台。衷心祝福高美館三十週年,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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