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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農族《祈禱小米豐收歌》(pasibutbut)的美學及其展演

2022/02/22 點閱數:2431

文、圖|明立國
 

1943年談起
 
1943年,當時的台灣還在日本的統治之下,在總督府的支持之下,一位日本音樂學者黑澤隆朝,經由日本警察及一位布農族青年的協助,在目前的台東縣海端鄉崁頂村採錄到了一首布農族的《祈禱小米豐收歌》(pasiputput),這種「近乎以半音階上行的合唱方式」,黑澤當時非常驚訝,因為這在世界諸民族中,是極其罕有的一種現象。1952年,他將這個錄音資料寄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所屬的國際民俗音樂委員會IFMC(International Folk Music Council),受到當時國際上著名的幾位民族音樂學者:Andre Schaeffner、Curt Sachs、Yaap Kunst、及Paul Collaer 等人的重視。以上這段歷史,不論是在呂炳川或許常惠這兩位與黑澤熟識的學者的文章中,或是其他有關台灣原住民族音樂的文獻,甚至布農族人公開而大型的祭儀展演活動裡,都可以經常看到或聽到不斷的被特別介紹出來,以顯現布農族音樂在人類音樂文化中的特有地位,以及族人藉此而肯定及重視自己傳統文化的價值與意義,進而達到文化復振的目的。
 

 

布農族明德部落演唱《祈禱小米豐收歌》

 

美學與文化特質的發現之旅

  《祈禱小米豐收歌》這首歌到底是怎麼唱的?它的文化背景是什麼?這是聽到這首歌的人直覺上都可能會提出的問題。但是從國人普遍的音樂教育背景來看,我們可能很容易就會從「合唱」的角度和觀點來解讀,但是這樣是否就能真正瞭解它的意涵?答案可能是否定的,不然這首歌也不可能經過了半個世紀還無法做出合理的解讀。
 
    對於這首歌,早年的研究和分析都以「半音、近半音、或微分音,從最低音慢慢上升的方法」這樣的概念來描述它,但是這種解釋並不能使我們真正瞭解到這首歌到底是如何演唱的。後來有學者試圖進一步去瞭解族人的歌唱分部概念,但是很可惜的又將所找出的幾個布農族的分類性語詞,套入了高音、中音、次中音、低音、更低音的這些合唱分部概念的範疇中,使得原來布農族的語意沒有得到充分的釐清,而無法建立起一個清楚的解釋系統出來。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經由與懂得演唱這首歌的部落長老們深入的討論,以及親自的參與歌唱,並與其他族群及部落討論的結果,我發現在布農族人的概念中,存在著一套非常清楚而細緻的歌唱方法,來處理這首在信仰上與作物收成好壞有關的儀式性歌曲。1991年,民族音樂學會的第一屆研討會,我將這首歌做了一個演唱方法與音樂結構上的局內觀的研究和分析。而且同年在國立中正文化中心主辦,由我所製作的一項大型演出「台灣原住民族樂舞系列—布農篇」當中,將明德、羅娜、霧鹿三個不同部落集合一起歌唱這首歌的一個試驗中,可以清楚的顯示出,布農族人演唱這首歌是有一套不同但是可以共通的原則的。因為縱使演唱風格上許多族人認為各部落有其不同的表現方式,很難一起演唱,但是在經過溝通討論,各部落之間產生共識與默契之後,大家都很意外的竟然也唱完了這首歌。這對布農族來說,的確是從來不曾發生也絕不可能發生的一件事。也許這是因為這首歌在原有的禁忌性、儀式性功能喪失並且轉型之後,族人才可能在現代儀式性空間:「劇場」,以新的表現理念來進行這首歌的演唱。
 
    1995年,我在澳洲坎培拉由UNESCO的傳統音樂委員會(ICTM)所主辦的第33屆國際會議中再以〈布農族的音樂與儀式── 概念、分類與表現〉(Music and Ritual of Bunun: Conceptualization, Classification, and Modes ofExpression)這個主題做了一個報告,除了藉此探討與大會主題有關的問題之外,同時也藉著重新對此音樂現象的的詮釋,來回顧這段時空當中學術的成長軌跡。

與明德部落耆老的討論

 

聽布農族人唱歌
 
聽布農族人唱歌,是一種聽覺上奇妙的經驗。他們對於聲音的感覺似乎是整體性的,這使得他們能夠適當而隨意的和入自己的歌聲。歌曲基本上是以do、re、mi、sol四個音為主來變化的旋律模式。每一個人依著自己的能力唱著自己能夠勝任的音高,也許因為換氣的關係少唱了幾個音;也許唱得大聲或小聲了一些;或者是婦女們唱的高八度音過於明亮而凸出;年輕人唱的低音極為雄渾而有力………然而這一切可能帶有點唐突的表現,似乎都無損於歌曲內在的統一性。歌唱的進行,呈現一種機體性的平衡,由於長久時間生活在一起而培養出來的默契,使得大家彼此之間能夠敏銳的感覺到隨興的變化而予以應和、平衡和對應。歌唱之間有如水波的起伏相逐,上下左右之間是隨意而自在的,沒有絲毫造作,也沒有一點牽強,整個歌曲聽起來是流動性的,音高呈流動性,強度呈流動性,張力也呈流動性……
 
和音在人群之中共鳴,在空氣裡縈縈迴盪著,愈來愈增強,愈來愈擴大,感覺週遭的空氣起了一種微妙的振動,自己的耳膜在振動,頭部在振動,身體也在振動。閉上眼睛,感覺身子浸在流動的歌聲之中,起伏盪漾;感覺自己逐漸化為聲音的一部份,在空氣和空間中共鳴,在族人之間共鳴。和音所交織而成的特殊音響,似乎具有某種原始而又神祕的力量,它在內心起了催化的作用,讓人產生一種和群體認同與一體的感覺。


    這的確是一種特殊而奇妙的樂音。如果把這種歌唱當作是一種設計出來的行為模式,經由這種模式,人們可以感受到聲音諧和的美;可以體會到內心因持有那份美感而有的平和與舒暢;可以瞭解人與人之間互助的重要;可以享受互助之後的喜樂;可以增進人際之間的親和關係;可以加強部落整體的團結意志………這種設計似乎是一種讓意義可以無限的延伸出去的程式。
 
    其實嚴格說來,這種和音唱法的音樂形式,它的複雜是一種不那麼機械式緊密結構著的複雜。可是它這種隨機變化的表現方式,的確也讓習慣於分析性思考方法訓練的現代人,難以用既有的知識背景技術和檢驗系統的單位來度量它。是因為布農族的和音唱法沒有受到外來觀念的影響,沒有被現代文明的思維和邏輯機械化、格式化,所以才使得它更得以展現生命的、文化的自然(一種機體性的生態邏輯);或者自然的展現生命的、文化的特質(人類表達思維的某些象徵、隱喻與組合的慣性與手法)?這或許是另一個值得反思的本質性議題。


 

久美地區出土的有文飾的陶片


光影、聲音與藝術作品的交會
 
布農族在新石器時代就在製陶工藝上展現出特殊的成就,在我1997年開始主持的「南投縣信義鄉久美社區總體營造規劃研究案」中,協同主持的劉益昌教授在以前屬於鄒族魯富都(Luhtu)大社的這個地區,發掘了不少布農族的陶片,這些有文飾的陶片與鄒族的素面陶,清楚的呈現了兩個不同文化的屬性。經過了碳十四等年代的測試,鄒族的陶片大約時間是在1200年前,布農族的陶片則在近800年前左右,但是這樣的一個事實,卻與鄒族與布農族的口傳文化和歷史記憶不相合。是以生活具體的實踐經驗為基礎的口傳歷史有誤?還是古時懂得製作有文飾陶器的家族同時進入了鄒族與布農族的社會當中?數字和資料會說話,但是就看我們要怎麼把它背後的意義給說出來了。

李文廣長期從事陶藝的創作和製作,從目前布農族人分散的地理位置上,可以看出郡社群(Bubukuen)布農族人在尋求更大的生活空間和可能方式上的開拓性和企圖心,在遷徙、移動的範圍上來看,郡社群的確比其他社群(巒、卡、卓、丹)有著更大的活動版圖。但是我不會將這現象和布農族的《祈禱小米豐收歌》(pasiputput)為什麼只存在於郡社群這件事,做一個簡單的因果關係的關連和解讀。
 
如何在材燒製陶過程中,將難以完全掌握的溫度和落灰上的變化,藉著不可預測的釉色變化,和藝術家心中的族群情感與歷史記憶連結起來?不斷的變化、升高……穩定、呼應、共鳴…...銜接、支援的歌聲,一方面朝向和諧的聲音共振來凝聚,一方面又不斷的去打破、重啟合音架構的這種表現方式,的確是很困難的一件事,族人常會以「唱的每次都不一樣」來做一種解釋,可是這聽起來很簡單的一句話,要解釋清楚就有點複雜了。布農族用歌聲來預期未來,像是擲筊、占卜一樣的理論,同樣具有百份之五十的可能性,在機率相同的條件和事實基礎上,如果還能朝向一方偏向、趨近,那麼似乎就意味著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背後支持著,這樣的一種現象,也成就了神聖性和禁忌性得以成立的本質和意義。
 
在這樣的一種語境系統和文化氛圍當中,燈光又要如何來因應、協調和參與?是以同步的變化節奏來配合歌聲的流轉?還是以固定的一個基調來形成有如音樂上的「對位」、「持續低音」或「頑固低音」的襯托?這兩種方式都可行,但是意義會不太一樣。前者在很多燈光秀的展示當中經常可見,它展現了設計、規劃燈光變化的科技和技術,藉著展演讓科技和藝術有更多對話的空間,但對於布農族的《祈禱小米豐收歌》(pasiputput)這個作品而言,這樣的安排是否就能凸顯作品本身所具有的更深一層的涵意?燈光的呼應凸顯了音樂的變化,但是會不會掩蓋了作品想要述說的神聖性意涵?在費時、耗工又增加經費支出的操作過程中,在有限的時間和預算的條件之下,這樣的規劃會不會反而是一種出力又不討好的負擔?至於後者,在一個穩定的燈光安置和色調規劃中,配合著室外開放性的展場,讓作品和聲響成為主述者,在統一而有層次感的燈光色調上,對應著安置不動卻又像是不斷指向、述說某種意義和思維空間的陶塑作品,音樂的流動反而是易於凸顯的。這樣的考量縮減了設計與施工的項目,也讓主題焦點更容易彰顯。這兩種表現方式都是可行的策略,但是觀眾的反應和接受程度如何?則仍需進一步觀察。
 
這類的展示確實有著很多可能被賦予意義的想像和實踐路徑,藝術家的這種嘗試值得被關注,可是當這樣的一個主題被放在一個更大、更多意涵和可能性的空間當中,它會產生怎麼樣的一種發酵作用?高美館這次以燈會作品的方式來展現,希望將作品藉著音樂、聲響、燈光與場景,做一個跨領域的整合性展演,則將更是一項具有挑戰性、拓展性的嘗試與創作。呼應著其他相關的原住民藝術作品展示,以「光」作為主題意象和重要的的媒材加入之後,希望整體的展示能夠更呈現出原住民文化藝術的亮點。

 

藝術家李文廣於《祈禱小米豐收歌》作品現場(攝影:林宏龍)

本文首次刊登於《藝術認證》97期「逐光物語」。
97期期藝術認證以「逐光物語」為主題,關注光的主題,也呼應了近期在各地所展開的光藝術節慶,歡迎透過本期藝術認證,與我們一探人造光與藝術百變風貌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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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認證》9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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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徐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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