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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藝術家對話:《人類世-凝視.消逝中的地表》特別講座側記(上)

2023/12/29 點閱數:34

文|顏絃仰
 
    112年8月12日《人類世-凝視.消逝中的地表》於高美館上檔,開展當天下午,展覽策展人之一蘇菲.哈克特(Sophie Hackett)與兩位參展的紀錄片導演:珍妮佛.貝奇沃(Jennifer Baichwal)、尼可拉斯.德龐希埃(Nicholas de Pencier)都親臨《人類世》特別講座現場。講座由蘇菲擔任主持,提出探問,拋出課題,邀請珍妮佛、尼可拉斯回應分享,兩位藝術家也毫無保留地侃侃而談,暢談「人類世計畫」(The Anthropocene project)的緣起、執行軌跡、對於計畫執行本身或是紀錄片拍攝製作的思考、正片之外讓人好奇的幕後花絮,而人在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省的參展攝影家愛德華.伯汀斯基(Edward Burtynsky),亦誠意滿載地預錄問候影片,與台灣的觀眾們打招呼,談聊自己現正執行的計畫,以及對人類世議題的關切和想法。

話說從頭:人類世計畫的起點
  講座伊始,珍妮佛率先聊到三位藝術家合作的經歷。在《人類世》之前,愛德華、珍妮佛、尼可拉斯三人已有兩次的合作:合作的第一部片是探討中國工業發展的《人造風景》(Manufactured Landscapes),第二次合力完成之作為《水風景》(Watermark)。珍妮佛還記得當時她與愛德華在參加《水風景》電影的開幕,愛德華問她:「我們若要再合作下一支計畫,我們要做什麼?」她回答道:「我們何不來做人類世?因為沒有人知道這個詞代表的意思。」這段對話發生在2014年,也是他們三人開啟、確立人類世計畫合作的起點,對珍妮佛而言,人類世應該要為更多人所了解、認識。
 
  承接珍妮佛的點題,尼可拉斯提及在計畫展開後,他們也先做功課、進行研究,發現已有一群科學家成立工作小組,試圖去證明現在已有足夠的證據去支持「人類世」這個地質年代名詞的提出,以進而爭取認定其已是地質年代的一個時間尺度單位。不過地質學家、科學家的研究重心都聚焦在地球地質年代的「深時」(深度時間deep time),對於當前、現在,則沒有給予同等程度的關注。然其中存在的研究落差,也給予他們發揮的空間,得以進一步思考如何使用攝影、電影、AR擴增實境等藝術的手法、體驗的方式,去轉譯科學家、地質學者們技術性與科學性成分濃厚的研究,對此,尼可拉斯說這是非常有趣的挑戰,也是他們耕耘人類世計畫的思考和基礎。
 
  作為人類世計畫的黃金三角之一,愛德華另以預錄影片的方式完成《人類世》特展講座的在場。人在道格拉斯冷杉森林的愛德華,以身後的森林連結〈孤單大道格〉、〈教堂雨林-1號,溫哥華島,英屬哥倫比亞省,加拿大,2017〉兩件《人類世》展出作品。愛德華提到,他就是在當下這片古老森林完成〈教堂雨林-1號〉的攝影,而他繼續在這個地方工作、執行計畫,觀看、審視冰河的消逝和退縮。回應展覽與人類世計畫這個主題,愛德華說道,較之過往,人類世對所有人而言是項極其重要、需要思考的課題,人類邁進的同時也引發諸多問題,而已浮現的問題益發嚴重,大家急需盡快停下並逆轉已造成的損害和破壞。《人類世》展覽以及人類世這個名詞有著重大的意義需要大家去理解,因其幫助大眾、你我看見並「看到」人類以集合、群體之姿,對地球造成的劇烈影響。

何以看見:地質尺度、深時概念的視覺化
    人類行為、人類活動是以地質學的尺度和規模去改變、震動地球運作系統,且其影響程度之大,更甚於所有自然活動的加總,那麼藝術家是如何透過視覺手法去呈現這個龐大的尺度和規模?對於這個課題,蘇菲以愛德華的作品〈巴斯克海岸-1號,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地質公園,蘇馬亞,西班牙,2015〉為引,邀請珍妮佛、尼可拉斯談談為何這張照片會是人類世計畫、展覽討論的起始點。

    尼可拉斯言及,時間本就是一個難以捉摸的概念,尤其還要把「深時」概念化,把時間軸拉到人類出現之前,去思考星球、捕捉地質尺度。〈巴斯克海岸-1號〉拍攝的是位在西班牙的海灘(伊祖倫海灘Itzurun Beach),在億年、千萬年前,這些現在能為人們所見的沉積岩都位在海底,後因地質運動被往上推動。層疊的沉積岩層綿延海灘好幾公里,每一層叫「復理岩」(flysch)的岩層,都呈現了海底以萬年為時間單位的地質變動和物質沉積,而這提供他們一個錨點,得以將時間的度量概念化。

    珍妮佛隨後也補充,關於人類文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不同觀點的爭論,但如果以農耕活動作為人類文明展開的起點,其距今大約一萬多年。若將時間軸以比例縮放,對應伊祖倫海灘的沉積岩,我們人類正看著這些沉積岩經歷過的百萬年前,而人類文明,基本上只存於這些復理岩中的一小片、一小層。又人類世一詞、人類世計畫以及展覽所背負的訊息、所乘載的思考,其中一點便是想告知大眾:我們正處在人類支配的紀元,以及人類儘管在地球的地質年代上只存有極短的時間,卻已造成可觀的影響。〈巴斯克海岸-1號〉帶領觀眾看見伊祖倫海灘的復理岩,看到地質運動留下的物理痕跡,同時亦替計畫和展覽的討論提供可見的支持,視覺的憑據。

策展人蘇菲·哈克特導覽《人類世》(攝影:林紅龍)

彼此成就:影像探索與合作的不可或缺
    為執行人類世計畫,三位藝術家五年內走訪踏查了二十個國家,《人類世》特展已帶出計畫的壯闊視野與藝術家們的獨具視角,為使觀眾對計畫規模之大有感,蘇菲再分享了《人類紀元:走進人類世》(Anthropocene: The Human Epoch)預告片,兩分鐘的影像,儘管只是完整電影的驚鴻一瞥,僅是剪輯片段,卻已讓人更加深刻地見識與感受到藝術家們對計畫投注的雄心壯志,以影像探討人類世課題的終極關懷。關於這個計畫的合作,藝術家們會覺得哪些部份是很重要、不可或缺的?

    珍妮佛提到她跟尼可拉斯作為電影導演,會認為愛德華的工作對他們來說是很有啟發性的。愛德華有四十多年的攝影經歷,她跟尼可拉斯也從事電影拍攝製作三十年,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那麼些人能透過對話討論、分享所思所想讓彼此互相提升,他們三人即是如此,他們一起合作,相輔相成,彼此成就,這個過程還是現在進行式。他們使用鏡頭作為創作基礎(一為靜態攝影,一為動態影像記錄),回應最初計畫發想,一同挖掘探索鏡頭應用的結合與可能,其花了五年的時間全力以赴地執行人類世這個計畫,也讓三人的合作來到一個高峰。

    尼可拉斯則另外再分享幾年前他到瑞士拍攝粒子加速器的經歷。猶記得當時參與拍攝計畫的一位世界頂尖的物理學家跟他解釋,如今科學上的問題、或可廣而延伸說我們人類面對的問題,尤其圍繞著永續的議題,在這前所未有的時刻,是無法只由單一個人去解決的,因為問題太過複雜,複雜到人們需要團結、一起合作,就像現在的諾貝爾物理學獎不再是由一個人單獨獲得,一篇論文、學術發表有時是上百人的合作成果。尼可拉斯覺得這位科學家的分享為他們執行的計畫做了很好的比喻,也讓大家可以去思考現今人類正面對的挑戰。

 

捕捉真實:時代的媒介
    三位藝術家用自身的方式投入紀錄片的創作,長久以來也建立了製作紀錄片的傳統和默契:作品結合愛德華的攝影與珍妮佛、尼可拉斯兩位的影片拍攝。對此,蘇菲邀請尼可拉斯與珍妮佛再分享為什麼會選擇這種做法,以及為什麼兩位會覺得這是最有效能夠傳達想法的方式。

    尼可拉斯回應道他認為電影可以說是現在這個時代的媒介,因為它可以整合許多其他的媒體,並以極好的方式結合敘事、影像拍攝、音樂、文字等元素。又紀錄片不同於科幻片、戲劇、劇情片,它一方面立足現實、新聞、報導文學,另一方面又讓創作者(導演)享有自由,能有創意地、具創造力地去探索,透過不同元素的混和進而呈現出很棒的成果。
  
    珍妮佛談到她與尼可拉斯結縭二十五年,倆人因拍片結緣,一起工作的時間更已超過三十年,但他們兩位都不是科班出身。珍妮佛大學念宗教、哲學,碩士念神學院,若按部就班,她理應進入學術界,但學術研究的限制讓她非常沮喪,面對一直以來研究的課題如人類境況、知識論、形上學、倫理學,或如我們如何生活在這個世界、生態學等,她一直希望能找到一個媒介,一個讓她自己、一般社會大眾更容易親近的方式來探討。

  珍妮佛再強調,圖像與文字即時的結合是非常強大的,在此之上,藝術還可以同時從智慧、情感、內心等層面觸動人們,尤其紀錄片需要與現實結合、與真實接觸,對她來說,和拍攝主題、拍攝對象保有倫理道德的互動關係,是她最優先的考量、最首要注意的。因為紀錄片的製作拍攝工作是一個協作的過程,所有都立基在導演和拍攝主題、對象合作的基礎上,這個合作是沒辦法完全被掌控的,為全然無法預測走向的,但也因為這樣,紀錄片擁有最深沉、深刻的力量。

  而關於拍攝紀錄片的經歷與面對過的挑戰,尼可拉斯認為紀錄片需要真實地呈現,製作拍攝的人需要對當下的環境、狀態保持客觀,不帶入評判且深思熟慮地、謹慎地去做選擇,以對應被拍攝者他們可能有的狀態,故與其說是學習拍攝紀錄片,不如說是學習如何去製作自己正在執行的計畫、專案。由於每次的狀況都不一樣,因此執行每次計畫時,都需要對所有的一切抱持著質疑,謹慎地去面對。像執行人類世計畫,他們先從訪談許多科學家開始,深入科學領域,過程中,隨著各式各樣的主題逐一浮現,再針對不同的主題採取不一樣的策略,所以計畫中有紀錄片、專書、影像裝置還有擴增實境,且對應不同的情況,他們會有意地去思索透過鏡頭,怎樣的呈現會是最強而有力的,研究如何去呈現某個瞬間、表現某個影像。

    珍妮佛再談到她曾經觀看很多「傳統的」紀錄片,如此稱之,是因為她注意到在這些紀錄片中,視覺語言的位置常常是附屬的,視覺影像的角色往往是跟隨、支撐著影片的文字,呈現手法會是影片中有人先說了什麼,接著切換畫面,導演再透過影像介紹、展現給觀眾。但珍妮佛想扭轉改變這種關係,於她而言,紀錄片導演和拍攝對象、拍攝主題之間的互動關係其實更為複雜,導演的角色不應指導式地告訴觀眾應該如何觀看影片,以說教的方式告知觀眾需要知道什麼、怎麼去想、要在什麼地方思考,而是期待能創造體驗式的理解,讓觀者去經歷他們(導演們)曾經驗過的,藉著影像畫面,與導演們同行、一起到影片拍攝的地方,如此,觀眾就會和這些未曾親臨的地域、親見之景象產生連結,見證後對應萌生情感與意志,進而引發觀者思量,覺得自己也對這個地景有責任,或下定某種決心想有所作為。

 

《人類世》展區一隅,圖中展示作品為愛德華·伯丁斯基所拍攝烏拉爾卡利鉀礦區當中,400公尺深地底的古代海底地層

幕後特輯:靜態攝影與動態影像的平行拍攝
    回到《人類世》展出作品的討論,蘇菲先為大家分析〈煤礦開採,吉列附近,懷俄明州,美國,2015〉這幅空拍作品的影像構圖:愛德華將鏡頭停駐在礦區頂部,同時將附近的建物一起收入景框中,觀者除了能感受到這個露天礦坑的範圍與壯闊,用鳥瞰的視野觀看煤礦開採的進行,也能捕捉到靜止畫面所帶出速度感,領略煤礦開採(開採區域擴張)的速度之快。由於當時愛德華與尼可拉斯是一起到礦區拍攝,蘇菲便再邀請尼可拉斯分享,談談他對愛德華工作的觀察與理解。

    尼可拉斯回憶道,他當時跟愛德華及其工作團隊成員一起在飛機上,愛德華拍照,他拍片,而他覺得愛德華的天才之處在於其能夠快速組織非常複雜的視覺環境。拍攝時,飛機是在飛行的狀態,飛行一趟花費相當高昂,所以並沒有很多的拍攝時間,且他們當下面對的是從來沒見過的地景。他們先飛越這個礦區,確認這個點值得捕捉,然後讓飛機進行盤旋動作並下降飛行高度,進而完成拍攝。又這個露天礦坑是個蠻單色的地景,地貌、地表層次其實並不好表現,但他們看到礦場上的薄雪,有薄雪之處在視覺呈現上更優於其他區域,所以他們特意將鏡頭鎖定在這個地方,進行取景。

    接著,尼可拉斯再分享他們拍攝〈運煤火車,懷俄明州,美國,2018〉的經歷。當時他與愛德華在橋上待了好幾個小時,且為不讓拍攝工作被當地運煤公司的人員知道,以免對方不悅,他們偽裝成當地的工作人員,盡可能地融入該地以完成需要的拍攝和錄製。〈運煤火車〉以影片播放的方式在展場展出,講座現場則以擷取的定格影像讓現場的聽眾觀看。由此,蘇菲再拋出提問:靜態照片跟動態影像,兩者如何相輔相成?

  珍妮佛回應,這是了解尺度的不同方式,重點在於時間尺度的表現。就像〈煤礦開採〉這件作品,若畫面裡的礦區旁邊沒有建築物,無比例的對照,觀者很難意會到礦區的規模之大。〈運煤火車〉所記錄的裝滿煤礦的火車,它是永無止盡地在移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遍又一遍地執行運送煤礦這個過程,影片比照片更能帶出時間感,隨著影像與時刻的遞進,有時間比例上的差別,觀眾更能感知到我們人類開挖煤礦的量,以及人類對於這類能源的驚人需求。

  講座中還有分享一段聖哥達基線隧道(Gotthard Base Tunnel)拍攝的幕後花絮,當時是瑞士火車的工作人員開放讓攝錄影團隊在火車頭前安裝設備,把相機、拍攝器材綁上去,藝術家們才得以捕捉從火車頭位置望向隧道的視野。是以尼可拉斯強調,電影拍攝,永遠都有問題需要解決與克服,有創作上的挑戰,有哲學、倫理的課題,有時則是技術層面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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