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故事之境,未來之域
「論文本來就不是學術生產最重要的方式。你說民國初年王國維寫『二重證據法』、造成這麼大影響力的是論文嗎?」
「不是。」我回答。
「對啊!但大家都在用嘛!」眼前一身黑衣、坐在會議室辦公桌前的是主編胡川安,「像胡適寫的那些最好的文章,一九五零、六零年代那些自由主義的文章,也都是他編的雜誌啊!」
會議桌旁的落地窗戶平行望去,是臺北小巨蛋環狀大型螢幕,播映快速流行的廣告短片,腳底下是南京東路工作日午後來回熙攘的人潮車流。會議室牆上只簡單掛著一張白板,隱約看見幾處油漆裂縫。這裡是《故事》的臨時辦公室。
由海內外歷史研究生在2014年底成立、隔年註冊公司的《故事 Stroy Studio》,是少數經營人文科普內容的商業機構。四年來,公司已經成長到11名正式員工,這群文科生組成的工作團隊,和眾多臺灣優秀作者一起,生產人文歷史的第一手專業知識──不寫成枯燥的論文,而是用活潑的語言,結合多媒體科技,甚至深度小旅行,翻過圍牆,走進一般人的日常生活。
相較於《芭樂人類學》或《歷史學柑仔店》等「學術志工」,《故事》的商業使命讓他們對於社會互動、議題動態的神經更顯得敏銳,如2017年1月臺灣接連爆發「灣生回家」作者身分造假,以及海倫清桃說謊中越混血兩起相關新聞,《故事》便推出一系列線上專題,名叫:冒名頂替的人生。
為什麼有人要假冒另外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呢?《故事》蒐集歷史上同樣「身分行騙」的人和他們的故事,一個個說給我們聽:好久好久以前,中國有一個女子叫符,她從原居地逃跑、謊報戶籍,成為奴隸,然後嫁為人妻。還有,遙遠的法國南方村莊,那個叫瑪丹蓋赫的男人某天突然一聲不響地離開結婚八年的妻子,不久,竟有另一個陌生人來到村莊,謊稱是他,住進他的房子、睡他的床、還和他的妻子共同生活。還有還有,十七世紀末有一個髒兮兮的法國女人突然出現在巴黎街頭,宣稱自己是中國皇帝的女兒…。
「有人就問她,妳為什麼要假扮中國皇帝的女兒?」胡川安對歷史細節信手拈來,侃侃而談,「她說,『當我說我是法國人時,沒有人要理我,當我說我是中國人時,什麼好事都來了。』」
沒有媒體聳動的標題,撕心裂肺的追訪報導,只有一幕幕面對類似困境的真實歷史故事。《故事》用溫厚的方式回應社會大眾對新聞事件的好奇,向大眾揭示另一種思考的維度:每一場成功的行騙,背後必然反映所在整體環境的某種心理需求;身分階級權力曖昧疼痛地交錯,在人類史上每一個社會皆然。
用說故事驅動未來
「我一直在思考人文歷史學對於我們當下社會,可以提供什麼樣的資源。」彷彿預先知道報導最後形成的主題,胡川安在訪談一開始就這麼說。
一如網站上鮮明的標語:「認識過去,想像未來」,《故事》的事業雖然有關過去,但一如其它科普平台,更深刻的關懷其實在未來。胡川安透露,目前團隊正計劃出版以小學生為對象的「你的人生第一部臺灣史」套書,打破時間序列的慣性思考,讓下一個世代的小朋友,從生活周遭的物品、地方、各行各業人物,去認識自己的國家,對腳下的土地建立更親密的理解。
此外,不讓鼓勵人類研究生科普寫作的芭樂籽獎金徵文專美於前,《故事》利用和出版業合作的作者經紀,培養臺灣下一代的人文書寫力。
「人文寫作需要訓練,慢慢找到自己的風格和讀者群。」胡川安解釋,出版產業現況舉步維艱,缺乏培養臺灣年輕作者的資源,使臺灣人文書寫力越來越低落,連帶的,分析批判的公民思辨能力也不堪一擊。有鑑於此,《故事》接受各路素人投稿(胡川安自己當初也是主動投稿而加入《故事》一份子),開放平台給有志於科普寫作者發表,即時與網路讀者交流,慢慢摸索出自己的聲音,演化為成熟的作者,以此補強台灣人文書寫的遺失環節。
十年後:下一章
「所有歷史都扣連到你怎麼思考你自己,思考未來。」胡川安說,
十年來,跨遍人類、歷史、社會、政治…等學術工作者,在牆內戮力打破學術知識藩籬,人文背景團隊組成的年輕科普新媒體,深入社會,蓄勢待發。這些人文知識的創新建制,無論是自掏腰包、尋找商模、或由公立經費支持,這一切內外合縱的行動努力,目標都是為大眾帶來不打折扣的「高等」知識,將人文知識向廣大的社會敞開。
在體制改革的向度之外,或許更終極的意義是:將人文思考帶進社會日常,與社會發生連結。特別是,透過人文書寫反省、批判思辨的能力,提昇臺灣社會大眾對自我、他人、社會、乃至世界更成熟的理解。最後將從這片文化的沃土中,聚焦長出那一個屬於我們的觀點;畢竟小至個人,大至國家,必定有觀點,才有立足之所,然後才有抵抗世界嘈雜、堅定向前的方向。
「我覺得我們這一代……」最後胡川安像是想到什麼,突然說:「如果沒有深刻的人文書寫,你就不會去思考你自己到底是什麼,自己是誰。」語末四個字,唸起來輕輕的,卻咚一下子沉進湖心,從底處激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