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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會所、獨木舟與編織:台灣原民藝術家的奧特亞羅瓦之行

2023/06/13 點閱數:395

文、圖/陳豪毅


受到戈維特-布魯斯特美術館(Govett-Brewster Art Gellery)總監札拉.斯坦霍普(Zara Stanhope)的邀請,四位台灣原住民藝術家於今年(2023年)二月前往奧特亞羅瓦(紐西蘭)北島進行為期兩週的駐村交流,預定將在2024年回到戈維特-布魯斯特美術館呈現每位藝術家的新作品。這件計畫的促成來自於Zara對於台灣原民藝術家的想像與感動,所邀請的的創作者大多深耕在不同的領域: 

 

安聖惠(峨冷‧魯魯安),屏東好茶部落魯凱族藝術家,擅長使用不同材質創作融合環境脈絡的大型創作,而對於靈的感知更是其創作能量的來源;拉飛.邵馬擅長使用漂流木創作,海洋題材是他作品常見的向度,近年來更創作出一艘南島舟,並實際在海洋中航行;林琳(瑪籟‧瑪卡卡如萬),台東下檳榔部落卑南族藝術家,她的作品多使用不同的媒材體現其遷徙的人生經驗,亦會利用像是部落雨鞋、漁網等現成物來對話的創作;陳豪毅,父親為南王卑南族,母親為台東海岸線阿美族,自從開始了學習傳統藤編工藝後,他開始進入山林和海洋,並建造了一間阿美族家屋,其創作大多從傳統工藝出發而延伸新的當代語彙。

 

此次交流駐村,台灣藝術家除了參訪當代藝術機構與博物館,更多的是了解毛利族人的傳統生活與歷史,看見了許多正在發生的工藝創作,實際地流動在毛利人的日常生活中,下面就三個向度試圖去連結幾位台灣原民藝術家的生命脈絡。


 

會面之地: 聚會所(Marae) 

 

一間marae就像是一個部落的認同之處,也代表了一個家族的核心。marae包含了聚會所和一間飯廳,在聚會所是不容許飲食的,在帕里哈卡部落(Parihaka)藝術家們會面了部落的長老(Maata Wharehoka),她為了藝術家的到來安排了一次pōwhiri,這個歡迎儀式是必須的,因為沒有部落的同意,任何的外人都不被允許進入Marae。藝術家們穿著傳統服裝緩步進入這間超過一百年的Marae,牆上掛了許多部落先人的照片,由主人示意坐下後,便開始進行禱詞和歌唱;接著再由拜訪者致詞與代表唱歌,整個流程都莊重而嚴肅。猶記得牆上掛著一張一百多年前帕里哈卡部落族人所興建的家屋群照片,照片中的人臉是英國軍人驅趕與殺戮毛利人後的神情,當我們正想舉起相機拍攝時,被主人告誡說這些照片不被允許拍照,就如同Marae本身一樣,它是具有靈魂的個體。
 

而當我見到了照片中的家屋,驚覺其與阿美族的家屋神似的外貌,屋頂是由茅草鋪設,牆面和正門的設置,都和阿美族多有類似;然而不同之處是,毛利人後期的傳統建築改以大面原木雕刻祖先或神靈的雕像,而阿美族人則是以煙來告念祖先。經過歡迎儀式之後,我們在參訪另一間聚會所時,更感受到毛利人對其祖先的慎重之心。

 

 

 

台灣原民藝術家與Parihaka部落耆老Maata Wharehoka會面後之合影。

 

Te Rau Karamu的聚會所就坐落在梅西大學裡頭,因為這裡過去是部落的舊址,而這間聚會所全部由設計藝術學院精心設計打造而成。

當天台灣藝術家的班機不斷延誤,抵達梅西大學時已經接近晚間11點,所有人都在Te Rau Karamu Marae裡等待許久。下車後,由藝術系的主任出門迎接,一進入Marae,大家都被整間屋子的色彩給震懾住。這是一間由設計與藝術學系共同建造的Marae,所有的地方都被細緻的安排,有X字交叉的牆面編織、CNC切割的圖騰牆面,以及精緻手繪的毛利神話故事被裝置於天花板,我們見到重新以當代技法結合傳統思維的Marae。隔天大家花了整整一天分享了彼此的故事,並在此間Marae安穩的睡去。離開前,藝術家瑪籟的女兒由藝術系的教授贈予了一個毛利名字:海洋之女(hine moana)

 

Marae並不是一間房子,他是一個部落代表著所有族人的心去迎接外部世界的態度,從pōwhiri(歡迎儀式)到第一次碰面時的碰鼻禮(Hongi),從彼此吟唱歌曲後以茶水與飯食時招待所有拜訪者,Marae所發生的事情都是人與人接觸時靈魂上的祝福與氣息的交換。這正是我們體會到的文化核心,精美的雕刻和故事之外,所有的文化透過了非物質的吟唱和接待承接下去,除了震撼,也讓我們對毛利文化更加敬重。

 

 

藝術家瑪籟與梅西大學教授Kura Puke進行碰鼻禮,此教授分享了許多毛利傳說故事與歷史。

 

 

從陸地下海、從海上岸:舟 (waka) 
 

一個民族的房子圍繞著他們的生活型態而生,除了家屋、聚會所、廚房和種種牲畜屋舍外,毛利人還有一種房子,那就是船屋。而我們見到的第一間船屋(whare waka),就是全世界最大的一間船屋,在他的屋頂之下,棲居著一艘重中之重的戰船(waka taua),長達30公尺,最多時可以同時有一百多人一起划船。這艘戰船是北部部落為了紀念英國殖民簽訂的懷唐伊條約而建造的,它除了具有時代的精神意義,亦是儀式的容器,而其船頭( tauihu)與船尾(taurapa)的雕刻元素,被用以表達人與神之間的聯繫關係,被雕刻的獨木舟也表示了一個人的身份和精神信仰。

 

我們大概很難想像,南島民族靠著獨木舟或支架舟航行千萬里的感覺是什麼!然而,這份無法追溯卻成為藝術家拉飛重新探尋海洋文化的動力,他在兩年前透過對南島民族遷移的想望,建造了一艘支架舟。儘管不曾划過船,他依然將之建造出來了。拉飛在這艘紀念戰船前和船首的祖先雕刻像進行了氣息交換(hongi),似乎在訴說:我帶著我的船靈來和你見面了。
 

當毛利人千年以前乘坐雙體船(double hull canoe)來到了這座島嶼時,船的文化還未消逝,因為島上巨大的木頭眾多、平緩的內海與港灣,使得單體獨木舟被大量地建造用於日常生活與祭儀當中。我們在Tepapa美術館、奧克蘭戰爭博物館與街上的素人工作室都見到了與船有關的事物,毛利人將船體雕刻以象徵部落祖先與團結,就連槳(hoe)的裝飾也高度發展,而這些發展都來自其土地上的多樣性,紐西蘭的考里松(Kauri)、桃柘羅漢松(Tôtara)、雞毛松(Kähikatea),都是巨大筆直適合建造獨木舟的樹種。


waka是毛利文化極其重要的部分。它們曾經是太平洋上航行必不可少的工藝,當我們乘坐著飛機從台灣飛往奧特亞羅瓦時,似乎就被船的文化牽引著。機上一部台灣少有的紀錄片跳入眼前,拉飛整路觀看這部紀錄片《Whetu Marama(明亮的星)》,我們更驚奇地在旅程尾段碰上影片中其中一位造船師(Te Warihi Hetaraka)。他引領我們進入造船的場地,當帆布掀開,船首、船身與船尾的雕刻,透過鮑魚殼裝飾的眼睛,開啟了一段陌生又熟悉的航程。

 

 

藝術家拉飛和戰船船首的祖先雕像進行碰鼻禮/交換氣息。

奧克蘭戰爭博物館展示的毛利人支架舟,在歐洲人來之前這種船仍盛行於奧特亞瓦羅瓦,現今則多以碳纖與玻璃纖維製成的船進行航行。

 

 

 

聯繫多樣世界:編織(Raranga
 

這座造船廠僅是Hihiahuia文化中心其中一部分的工作室,在整個文化中心還有編織、項鍊、木雕的展示空間;入口處一艘單人的支架舟(outrigger canoe)像是象徵了人們遷徙到此處的證明,桅杆上的三角帆是用紐西蘭麻(harakeke)編織而成。藝術家Alicia Courtney向眾人訴說著編織如何和船連結在一塊,而船最終會成為家人。

 

一片紐西蘭麻的葉子(Flax)取下後,需用刮刀將其表皮與汁液刮除,剩餘的麻絲(muka)要放在腿上撚成繩(taura),絲、線、股不斷地擴增成可用的材料;撥成窄細的葉子可以用來編織成帆,撚成的粗繩用來綁紮(Rigging)船體結構,當船從陸地上進入海域,土地的智慧與海洋的知識便會連結在一起,帆上的羽毛隨風飄逸,吹過的風牽引我們進入編織的領域。

眾多的編織品在這段旅程中散落在這片土地上,藝術家們看見了從土地來的脈絡,當我們被引領至Tepapa美術館的地下館藏室,才發現這正是其藝術的養分,大量的木雕品,精緻的日常用品,耗費一整年才能編織而成的披風(Kahu),其上的奇異鳥(kiwi bird)羽毛依舊蓬鬆滑順,藝術家安聖惠仔細地的端看每一件Kahu,似乎發現了每一件編織品都藏著編者的密碼和地位;而後她便遠離了這些文物坐著等待,她說,這些館藏室裡頭有很多的靈存在著,可能是跟著文物一起的,也有一些他們的祖先。

 

在離開前,館員指著門口的一盆水(wāhi whakanoa ),要我們用手噴灑在身上,好讓我們可以解放身上的所受到的束縛。頭暈散去,我們被帶往另一處隱藏在展覽之間被封閉的展場,裡頭是關於魚筌編織的展覽。策展人說,當這個研究開始時,他並沒有意識到這項編織品和當代的關聯,雖然過往功能性的編織在當代大多已不再具備實用性,然而,魚筌(Hinaki)依然是當代毛利人的象徵,是人與自然世界的連結,也是形式的反思,更重要的是兩條重要的河流與當代藝術的聯繫。

 

編織連結了世界,我們能夠在另一件毛利人特有的編織品見其路徑。當我們在帕里哈卡結束會面前,部落領袖拿了一整盒的甩球(poi)出來,並教我們怎麼透過節奏甩動,這個類似婦女表演的道具,在藝術家林琳提出想要用其創作時,才被策展人揭示其傳統意義。原來Poi是用來訓練男性甩動武器所使用,女性的Poi則是用來迎接進到部落的外人而使用,甩動Poi與吟唱會傳遞一條訊息或是家譜紀錄,因此最重要的並非是表演,而是訓練和迎接,因為一系列的Poi舞動和儀式,有可能會迎來戰爭。


 

毛利工藝師為台灣藝術家示範紐西蘭麻(Flax)的處理方法與過程。

披風(Kahu)是毛利人傳統的日常服飾,地位越崇高的人,其披風見其精細,從搓繩的細度、挑染花紋,到鳥類羽毛的層次都可見其變化。

毛利人的Hinaki(魚筌),過去族人大多用以抓捕螃蟹與鰻魚,現今鰻魚則較少人捕捉,毛利人的日常飲食也少見其蹤跡。

 

文化珍寶(Taonga)下的歷史
 

戰爭是毛利人共同的記憶,當英國人對這塊土地殖民時,他們的藝術開始發生了變動,許多毛利人的故事從智慧轉向了悲痛,在帕里哈卡我們見到了傳統房舍轉為英式建築的過渡期歷史照片,然而背後卻是部落領袖為了不再發生衝突而生的妥協。在Puke Ariki這塊土地上,一座天然的防禦丘陵被殖民者逐漸移為平地,部落與海邊捕捉鰻魚的魚筌消失在追趕與變遷之中,新普利茅斯教會的毛利傳教士Dean Ruka,正在轉化基督信仰,他認為夢境裡頭的呼阿鳥(Huia bird)要比歐洲人傳入的雞隻還重要。

 

在懷唐伊戰爭博物館裡,我詢問著策展人,這些歷史是否被寫進了你們的教科書裡?策展人說,他們還在努力,而他們實施的方法是透過教育與藝術,我們能見到毛利的語言巢 (Te Kohanga Reo)政策,和各地仍然佇立的聚會所(marae),都在為這個文化重新建立基礎,而藝術家都跳進了歷史的河海之中,透過實踐蓋房、編織、造舟等文化珍寶,承接著歷史的故事。台灣原民藝術家和毛利文化,雖然流著相同的血脈,但背景境地卻不盡相同,藝術家們如何透過此次的文化之旅,創造與毛利珍寶對話的作品,相信將會在2024年,一同變成珍寶呈現於奧特亞羅瓦這塊土地之上。

 


  1.  奧特雅羅瓦(Aotearoa)是毛利人對紐西蘭這塊土地的名稱,意指「綿長的白雲」,眾多的毛利人於2022年倡議將國名改為奧特雅羅瓦,除了告別殖民時期的意圖,以期能夠面對歷史、承認過去。
     
  2.  Parihaka 是在1866由毛利人首領 Te Whiti o Rongomai 和 Tohu Kākahi建立的社區,位於Taranaki山和塔斯曼海之間。在 1870 至 1880 年代,該定居點當時被譽為紐西蘭最大的毛利人社區,成為非暴力抵抗歐洲殖民的主要運動的中心。武裝士兵被派去逮捕了和平抵抗運動的領導人和許多毛利人居民,他們經常在未經審判的情況下被關押數月。
  3.  Maata Wharehoka 管理了Parihaka部落的聚會所近 30 年,專長於藝術、編織、巫術,是 Parihaka成為自給自足社區的推動者。她對傳統的毛利墓葬 Kahu Whakatere Tupapaku 感興趣,擁護埋葬文化習俗,並進行實踐。
  4.  Pōwhiri 是毛利人的歡迎儀式,包括演講、表演、歌唱和最後的碰鼻禮。它會在庭院裡執行,既用於歡迎客人進入會堂 (wharenui),也用於其他儀式,例如在建築物的落成典禮期間。 Pōwhiri 通常用於特殊訪客或表演給死者葬禮用 (tangihanga)。
  5.  Hongi 是傳統毛利人問候方式,執行時將鼻子和額頭與您打招呼的人的鼻子和額頭碰在一起。執行時的動作象徵了與他人分享生命氣息,它起源來自毛利神話裡的 Tāne-nui-a-Rangi 女神,她從泥土中塑造了第一個女人 Hine-ahu-one 的形狀,並將鼻子壓在她的鼻子上為她注入了生命。
  6.  這艘奧特亞羅瓦最長的戰船名為Ngā Toki Matawhaorua。
  7. 7 雖然台灣是南島的原鄉,但有關舷外支架船(outrigger boat)的知識相當稀缺
  8.  Te Warihi Hetaraka是一位傳統雕刻師,設計並監督了無數傳統屋、獨木舟、聚會所,以及教育、藝術、社區和政府機構的顧問。他是「Hihiaua Cultural Centre Trust」的創始人,也擔任 Te Puni Kokir 政府機構的文化顧問。
  9. 毛利人對編織有各種不同的名稱,光是不同類型的編織就有其相應之名稱,如whatu指的是手指編織、whatu aho rua指的是「絞編」、whatu aho pātahi 指的是「股編」,常用在披風編織上,而本文以Raranga則意指去編織各樣的生活器物,較有仍在動作的意味。
  10.  起初,Poi是毛利人用來訓練他們增加手的彈性和力量,並加以改善及協調。傳統的Poi是以紐西蘭麻(Flax)與香蒲葉(Raupō )編製而成,裡頭會放上石頭或包裹其他素材以增加重量。現今可於各大毛利節慶場合見到女人以poi節奏地跳舞表演。Poi也被推廣至許多國家,它的快速推廣導致了表演風格、表演工具和"poi"一詞定義的快速演變,如fire poi。
  11.  Puke Ariki (毛利語:頭目山)位於毗鄰大海的山脊上、以 Mangaötuku 和 Huatoki溪流為界。 它是一個重要 Te Āti Awa 部落的據點/遺址 (pa),可追溯到 1700 年。 1830 年左右,當大多數 Te Atti Awa 搬到惠靈頓地區時,遺址也被荒廢了。當該地區開始殖民定居時,這座山被重新命名為Mount Eliot,並且是該地區政府大樓和船舶信號站的所在地。 1905 年,大部分山丘被歐洲人移除用於填海造地以形成鐵路調車場。於 2003 年,在此地一座綜合博物館和圖書館建成,建築物被稱為 Puke Ariki,以原遺址命名。
  12.  Dean Ruka分享了他所屬教區的新建教堂,它的設計反映了它的名字,意思是聚集在一起或編織在一起的房子。因為他是為教堂服務,但他分享了曾經做了一個夢,夢裡出現了一隻已經滅絕的Huia bird,這隻鳥變得巨大無比,而旁邊歐洲人帶來的雞隻則為數眾多。他因而反思自己應該要為這個信仰帶進更多毛利文化,而非棄而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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