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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起美濃笠山生活與家族的牽絆──膠彩畫家鍾舜文專訪

2024/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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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鍾舜文繪製笠山花草系列作品,2022年高雄鳳山工作室


文、訪談|林珮菱
圖|鍾舜文提供


如野草般旺盛的生命力
 
    每當鍾舜文談到美濃笠山山腳下的生活時,總是會回憶起父親鍾鐵民(1941-2011)的話語:


當我還有足夠的生命力時,我整理我的園子,當有一天雜草的生命力勝過我後,這片土地還給它。這就是自然,人要活得自在,好像真得要發揮生命的力量才行,偷懶便沒有品質了。[1]


    除草是笠山生活的日課,一不小心沒有除到根部,春風吹又生,幾天後雜草便又生長得更茂密。對於農夫來說,這些雜草很討人厭,不除不快,不除草就好像沒在整理,顯得你很懶惰一樣。同樣地作為一個人,想要活得好,就不能偷懶,要好好發揮生命力才行。對於鍾舜文來說,這些野生花草獨有的頑強生命力,是大自然的餽贈,有著不同的姿態和美感,同時每一株野花野草都有屬於它們的名字。例如昭和草(圖2),又叫飛機草,客家人稱為山茼蒿或假艾菜,是可食用的民間野草,也可入藥,它的特徵很明顯,有粉紅或紫紅色花冠和白色冠毛,白色冠毛可藉風四處飛散,到處都能生長,是臺灣很常見的雜草。

 

圖2 鍾舜文,《野生6》,膠彩,30.8×23cm,2020

 

 

 

 2020年「山居散記」個展以父親的散文集《山居散記》為名,記錄自然中的微小生命和山居生活。她的創作主要來自於日常生活,這個觀點是受到父親啟發。鍾鐵民《山居散記》自序:

有人說生活即是文學,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有其不同的相貌,再平凡的日子也有它動人的地方,只是我們沒能掌握到特殊精細的情節,做詳實精練的描寫而已。所以優美的文學作品常常就是生活的精華,只有真實能感人。我們認真觀察,用心記下我們生活的片段,或是對外在事物的感受,往往就成了感人的散文,不一定只有作家才能做到。[2]

    優美的作品往往就來自於生活的精華片段,只要透過觀察,掌握事物特點或細節,即使再平凡的事物也會有動人之處。2022年「芊芊」個展,她進一步把院子裡常見的野花野草獨立作為展覽主題。「芊」原指草木茂盛的樣子,發音同客家語裡的「賤(cien)」,指小孩調皮好動,什麼東西都愛用手摸來摸去。這些野生花草是笠山農村生活常見的日常風景,野草即使今天拔除掉了,過些時日還是會重新再長出來,十分頑強,充滿了生機和活力,這些雜草其實就跟調皮好動的小孩很像,你很難去控制它。畫家用畫筆記下野草強大的生命力、渺小卻又獨自綻放的優美姿態。(圖2)

 

 

當美濃菸葉成了時代記憶
 
    2006年秋鍾舜文得知美濃菸葉即將廢耕的消息,便毅然決然地拿起相機走到菸田裡,以文字和相片記錄這片土地上的菸農們和末代菸作。最初,她發表於自己的部落格「小百合之印象盒子」,2009年整理後由夏日出版社出版《那年,菸田裡――斗笠、洋巾、花布衫》這一本書。[3] 以往在外地讀書,每當返鄉時,遠遠地看見綠色菸田和綁著彩色洋巾的斗笠、身著鮮豔花布衫的農民們,便真正有了回到家鄉的感覺。

    「斗笠、洋巾、花布衫」是鍾舜文對於家鄉美濃的鮮明印象,同時也是生活在這片土地的人們共同的生活記憶。每當望向菸田裡,會先看到農民頭上色彩鮮豔的洋巾,以及身上具有客家風味的花布衫,每個伯母喜愛使用的花色都不同,每個人常用的可能就是那幾件,於是她們使用的洋巾花色,久了便成為身份辨別的標誌,可以在遠方遠遠地透過衣著來辨別那是哪一位伯父、伯母。2008年至2010年間鍾舜文以菸農們作為主題,做了多檔展覽。

    她透過實際田野調查,走訪菸田,在菸田裡窩久了,已經與菸農們熟識,和從事耕作的伯父、伯母們相處,互相打招呼、開玩笑和閒聊。這些親切又熱情的菸農們,她用畫筆畫了下來。《古伯母》(圖3)衣著的花色特別亮麗,一般其它伯母通常會選擇使用單色或淺色的洋巾,但她的衣著比較特別,同時也很有客家特色。畫家選擇拋下西方繪畫的光影,衣著部分特別強調平面感,保留了客家花布完整的花色和特徵。《風趣大叔》(圖4)是菸田裡的神秘人物,純粹來客串幫忙農事,並非菸田裡的固定班底,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時常說笑話,年輕時追逐流行也玩過攝影。他沒有戴斗笠,就把T恤套在頭上遮陽,這個有點奇特又滑稽的模樣,也被畫家記錄了下來。

    不同於相片的真實背景,畫家選擇在人物背景於白處貼洋金箔,以洋金箔的金黃色表現人們務農時南部強烈的陽光、人的溫度與熱情。值得注意的是,隨著時間慢慢流逝,洋金箔的金色光澤會緩緩退去,畫面背景的洋金箔可能會自然地產生斑駁,原先看起來強烈的金黃色,充滿著南部陽光的意象。最終也會隨著時間自然地慢慢產生變化,顏色和質地將變得更樸實且沉穩。這也恰巧符合菸葉剛燻烤好的金黃色,並且隨著存放時間變長,慢慢轉為沉著黃褐色的視覺意象。

 

 

漫遊巴登巴登和池上
 
    2015年秋鍾舜文曾短暫旅居德國巴登巴登(Baden-Baden),它位於德國西南部,是一個擁有許多綠地和森林、季節分明的城市。她喜歡在森林裡漫步,並在林子裡撿拾各種樹果橡實,把果實放在一個個小的紙盒裡觀察。這些在秋天德國森林裡撿拾、屬於大自然的收藏品,在2018年發展出《秋日的採集》(圖5)系列作品。觀察並且撿拾、收集這些掉落在地上的樹果橡實,成為她平常散步時的樂趣。這些橡實松果在巴登巴登的綠地公園裡很常見,沒有特別注意就很容易忽略,若仔細查看它們的外觀,每一顆果實都有它獨特的形狀和紋理,畫家透過雙眼觀察,將它的外形特徵描繪下來,例如像菊花瓣一樣、放射狀的球形松果,如螺旋般的鱗片,內含翅狀的種子,看起來小巧又可愛。

    不同於在美濃的實際生活經驗,2017年8月鍾舜文作為外來訪客,短暫駐村於臺東池上,正是以一種外來者的角度審視當地生活:池上給人一種緩慢、悠閒的感覺。當談論到池上和美濃有什麼異同之處時,她指出二地同樣有著比大城市緩慢的生活步調,人和自然的關係距離很近,而且池上也住了很多的客家人,相同的語言使她感受到人心的溫暖和親近感。不同之處在於日常景觀,池上許多田地的中央有樹,田裡的樹就像守衛一樣靜靜地站在田裡,她把這個場景畫了下來。《惦惦的下晝》(圖6)畫了田中央的樹和遠方的山巒,綠油油稻田再加上緩和的山巒稜線,給人一種平靜安詳的感覺。觀者就像那株駐足在田裡的樹,望著廣闊的水田、安穩的遠山和平靜的藍天,待在這裡,如同池上的貓咪一樣,能夠慵懶地生活,感受著安靜又緩慢的池上日常。

    延續美濃家鄉與家人的日常生活、德國秋天在森林裡漫步的時光,以及池上悠閒的自然之旅,2018年鍾舜文於安卓藝術的「常日漫漫」個展,網羅了這三段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生活紀錄。透過畫家對日常生活的觀察,記下了一般人往往會忽略、平凡而渺小的事物。它們是日常生活中常見,而且值得被看、很耐看,不時會給人驚喜的事物,只要你不急,慢慢用心去體會,便能感受到自然當中的美好。

 

 

 

(左)圖3 鍾舜文,《古伯母》,膠彩,92×92cm,2009、(右)圖4 鍾舜文,《風趣大叔》,膠彩,92×73cm,2009

 

家族的牽絆
    鍾舜文出身於臺灣知名的客家文學世家,是鍾理和(1915-1960)的孫女,鍾鐵民的小女兒。不同於一般客家人對勤儉務實的講究,父親十分尊重子女們的喜好,支持她讀美術、從事繪畫創作,也支持姐姐讀中文系、從事文學研究工作。祖父文集《新版鍾理和全集》以及父親文集《鍾鐵民全集》的編輯、插圖和校對工作,是集合三代家族成員的力量,共同完成。[4] 鍾舜文負責畫文集的插圖,當父親還在世時,也曾一起討論插圖細節,由於文章書寫的年代和她已屬於不同世代,有些事物的模樣已經改變了,這部分就很需要父親協助確認。父親很有美術天分,也很能畫,有時文章提到沒看過的物品時,可以直接拿筆畫草圖給她看。全家總動員一起從事文集的編修和配圖,成為很難忘的回憶和經驗。

    《沉1》(圖7)畫父親靠在枕頭上趴睡,他安穩熟睡的模樣,是畫家自兒時起幫父親搥背,搥背槌到他入睡的回憶。看著父親這熟悉的側臉,陷入沉睡的一刻,彷彿時間靜止了,他得以短暫地從背部的疼痛中解脫。畫家以線條勾勒出他的側臉和寬大的肩膀,以白色顏料一條一條勾畫出他稀疏的白髮和眉毛。此外,白色上衣、白色床單、充滿斑駁感的白枕頭和白髮,使畫面看起來十分平靜和協調,同時也將觀者的注意力牽引至畫面右半部,也就是黃褐色的部分――也就是父親,他的側臉以及蜷縮在臉下方的手。
 

圖5  鍾舜文,《秋日的採集1》,膠彩,12x12 cm X 39,2018

 

 

 

   2019年開始鍾舜文將工作室移到高雄市區,開始了往返市區與笠山二地的生活。即使離開了美濃笠山,她的創作仍然離不開家鄉的人事物。有了那麼一點時間和空間上的距離,更能重新審視自己的作品,她選擇重新回過頭畫家人,特別是畫自己的母親。對她而言,畫家人是屬於很個人、很親密、需要偷偷進行的一件工作。畫家人,特別是畫母親這一件事,她一直特別放在心上,到了這幾年搬到市區,才又有了重新動筆的契機。

    回憶起父親的話語:「妳媽媽跟阿嬤越來越像了」,她在心裡回應道:「是阿!確實越來越像了」,母親以田地養活家人,一直以來都照顧著一家子。2023年秋冬在鳳山區的荷軒新藝空間,鍾舜文以新展覽《伊等:鍾舜文個展》來紀念自己的家人,特別是已故的祖母鍾台妹,以及自己最鍾愛的母親鍾郭明琴。「伊等」,在客語當中指「他們」或「她們」,此次個展便是圍繞著她的家族成員,尤其是以祖母和母親作為發想,記錄她們生命中平凡卻又不平凡的日常。

    新作品《明琴》(圖8)畫下母親經過了無數歲月、一直辛勤工作的雙手,這是一雙充滿皺紋和青筋的手。這件作品讓人不禁聯想到2004年的《息》,當時她畫的是祖母交疊的雙手。值得注意的是,二者比較之下,《明琴》顯然有了更多可看的細節,畫家刻意將皮膚的紋理、手掌和指關節的結構等細節,很細緻詳實地記錄了下來。使得母親的雙手看起來粗糙,卻充滿了可觸感,這是一雙與觀者之間沒有什麼距離感的手。畫面中的物象看起來與觀者距離很貼近,溫暖的黃褐色調,充滿了情感的溫度,彷彿可以讓人碰觸和撫摸。
 

 

圖6 鍾舜文,《惦惦的下晝》,膠彩,45.2×48.5cm,2017

小結

    生活中的平凡事物,像是路邊撿到的果實、田裡的作物和雜草、樹上或街坊的小動物、睡著的父親、祖母的背影以及母親的雙手,這些日常生活的片段,經過畫家的雙眼觀察,透過畫筆記錄,轉化成細膩的膠彩畫。由於鍾舜文的創作都是由日常生活出發,作品並不難理解,觀者不分老少都能產生共鳴。如同鍾鐵民所說的「生活即是文學」,再平凡之處也有它動人的地方,只要細心觀察,用心記下來,就有機會做出感人的作品。這樣的創作理念不僅適用於文學,同樣也適用於繪畫或者其它藝術形式。美,並非遙不可及,而是存在於我們每天生活的點點滴滴當中,並不用特別向外追尋。鍾舜文透過畫筆,將生活轉化成動人的畫作,彰顯出平凡中的不平凡。

 

 

 

圖7 鍾舜文,《沉1》,膠彩,98×122cm,2003

 

 


[1] 鍾鐵民,《山居散記》(高雄:百盛文化,2001)。
[2] 鍾鐵民,〈生命力〉,《臺灣日報》,「理性與感性」專欄,民國89年12月6日。
[3] 鍾舜文,《那年,菸田裡――斗笠、洋巾、花布衫》(臺北:夏日出版社,2009)。
[4] 呂宗芬、孟昭權,〈全家總動員,《鍾鐵民全集》今發表〉,《公視新聞網》(https://news.pts.org.tw/article/235602),發布日期:2013/03/17。

 

 

圖8 鍾舜文,《明琴》,膠彩,116.2×107.4cm,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