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翊綺 國立中山大學藝術管理與創業研究所碩士生
 
在當代藝術作品中，對環境、政治等社會議題的探討與批判已成為常見的創作主題。藝術家往往透過發現社會中的問題，提出自己的觀察與反思，並將這些想法轉化為藝術創作的靈感，可謂當代藝術的一種主流趨勢。來自高雄市林園區的藝術家張程鈞亦是如此，但他的創作並非只主張強烈的批判意識，張程鈞更希望呈現出議題的複雜性與兩面性，而非簡單的非黑即白、是非對錯。
 
張程鈞的創作源於他所見的「現成物」及「特別之事」，以此作為靈感來觸碰社會現實中錯綜的利益關係、政府與人民之間的所有權糾葛、系統的平衡等問題。此次訪談中，他提到自己的創作並非刻意從家鄉汲取靈感，但隨著作品的深入發展，他逐漸意識到林園工業區的興建與其家族歷史的緊密連結，並發現了家鄉土地與工業發展之間的矛盾。張程鈞在創作中選擇跳脫二元對立的思維，不僅不刻意站在某一立場上，反而嘗試理解矛盾的雙方，並在作品中呈現出這些多重的聲音。除了這一點，張程鈞也分享了〈超級工程〉一作的創作理念，該作利用廢棄水管去探索工業與海洋的關係，並表達了他對互動藝術的詮釋。他在創作中的開放性態度，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社會批判，更多的是希望引發觀眾對隱藏在背後的多重關係和連結進行深思。
 

家鄉、工業與藝術
林園產業園區是台灣一個以石油化學工業為主的工業區，這片土地曾是前總統蔣經國推動「十大建設」內之石油化學工業園區之一。〈紅蝦山〉正是在這的時光背景下所創作的作品。在創作〈紅蝦山〉的過程中，張程鈞意識到家族歷史與當地工業發展之間的深層聯繫，例如，他的祖父從事紅蝦山土石的開採與運輸工作，這些土石被用來填平河道，之後工業區逐漸成形，工廠就業機會也隨之增多。張
程鈞希望通過作品，讓觀眾看到工業化發展帶來的矛盾：雖然它不可避免地對環境造成影響，但同時也為當地帶來了大量的就業機會與經濟資源。在他看來，工業發展未必等同於錯誤，而作品中所展現的是他對這些矛盾的深入思考與多
角度的呈現。
 
在〈紅蝦山〉中，張程鈞選擇漫畫作為主要表現形式，以漫畫的「低解析度」來傳遞他的創作概念。相較於攝影或錄像，漫畫為他提供了一種虛構與現實交錯的表達方式。透過漫畫，他既能記錄當下的行為藝術，亦能在敘事中 穿插對過去歷史的回溯。這種創作的靈活性讓他在時空中自由穿梭，進一步深化作品的層次感，使其能夠提供更多的想像空間，並帶領觀眾以獨特的視角來解讀作品中的多重意涵。
 
受到家鄉啟發的創作，除了〈紅蝦山〉以外，《超級工程》是他對於林園
地區另一項傳統產業──海水養殖漁業的另種方向的思考，也是對於水管這一工業物品的再利用。在〈超級工程 001－水管狂熱〉中，張程鈞將養殖漁業用於抽
取海水至漁塭中的廢棄水管回收，並透過藝術創作，將它們重新組合成一個巨大的裝置，環繞展覽現場。林園鄰近海邊，當站在海堤上凝視著汪洋大海時，海水其實也因為養殖漁業用的水管而遍布在腳下，延伸至身後。隨著馬達抽送帶來的水管的震動，張程鈞將這一切在展場中重新呈現，透過這些震動與觀眾的感官產生強烈的互動性，使整個裝置充滿動態的能量。
 
在創作《超級工程》時，張程鈞不得不面臨如何修補水管破損的問題。卻總是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導致無法完全填補恰當，在展覽的初期花了相當多時間在修補上。結果，水管卻在突如其來的某一天清晨，再也不漏了。張程鈞認為，這就像是一個大型的體系組織，雖存在瑕疵，但它依然具有自我修復的能力，最終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國家與群體之間的界線
張程鈞的作品不僅僅探討家鄉與工業化，也涉及國家與群體的思考。在〈毀損國幣作為一種社會貢獻〉當中，他設計利用旋轉門的機制，讓來往的觀眾都會將國幣磨損一部分，一個人損壞國幣違法，若是一群人的無心之舉，甚至在每一次的動作中其實不構成多少損耗呢？法律在個人與群體間具有模糊的界線，而觀眾的「無意識參與」也可促使觀眾重新審視個人行為在集體行為中的影響，進而探索法律和社會秩序的微妙張力。〈毀損國幣作為一種社會貢獻〉不僅僅是一件互動式藝術作品，還是一場對社會行為、集體意識與責任之間複雜關係的深刻試驗。
此外，張程鈞的〈水庫取水記〉與〈此地空拍三十萬〉皆在探討國家與人民之間「所有權」界線的關係。他反思「水」作為自然資源在制度管理下所產生的權力歸屬與控制。當水落入水庫，是屬於政府，而非任何一個人，這樣的設定讓他開始思考，若將手置於水庫上方所接到的水又算誰的？「權力界限」的不確定性和流動性，蒸發的水從水庫回到空氣中，象徵了自然不斷試圖擺脫控制並回歸其自由流動的狀態。權利之間的矛盾要怎麼釐清？張程鈞選擇將它們複雜的面相呈現出來，給予觀眾更多的思考空間。
 
類似的思考脈絡下，〈此地空拍三十萬〉挑戰了現代社會中政府對公眾空間的控制。張程鈞通過創作一個徘徊在中油禁航區邊界的空拍機裝置，去質疑禁區界線是否合理。中油在工業區設立禁航區，其範圍不僅涵蓋了自身土地，還延伸至周邊的農地和魚塭。這樣的設置讓張程鈞思考政府的權力界線是否合理，並試圖以微妙的方式去挑戰它。作品中的空拍機處於既飛起又未飛起的狀態，試圖碰撞規
則的合理性，以及界線及所有權的合法性及可行性。
 
張程鈞的作品透過探討環境、工業發展與社會秩序之間的多重關係，展現了當代藝術對於議題的多面性理解。不同於純粹的批判性視角，他的創作著重於揭示矛盾中的兩面性，試圖平衡個人與集體、政府與人民、自然與人造系統之間的張力。他的作品不僅挑戰觀眾對社會現狀的理解，更引導人們思考這些現實中的灰色地帶。無論是〈紅蝦山〉裡家族歷史與工業的糾葛，還是〈水庫取水記〉中對自然資源所有權的探討，或是〈此地空拍三十萬〉對國家權力邊界的質疑，張程鈞的作品無不引導觀眾去認識、質疑與反思這些被忽略或避而不談的社會議題。透過這些創作，他以敏銳的藝術視角和開放的表達方式，為觀眾提供了一個理解社會議題的全新途徑。
 
※本文作者為「高雄ART青」計畫及國立中山大學藝術管理與創業研究所館校合作之參與研究生，全文訪談內容源自計畫期間藝術家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