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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軟與甜美?——張恩慈創作中的寓言

2024/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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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恩慈,〈捕夢網-1〉,彩色繡線、布料、紗、軟雕塑, 167X124X5 cm,2023


文|王瑀(藝評人)


甜美的童話?

柔軟、甜美,是乍看張恩慈「白雪公主系列」作品時的第一印象。這種感受源自她所使用的材質、顏色,以及系列作的主要符碼——白雪公主。作品整體由布料、繡線等軟性的材質縫繡而成,呈現粉紅、鵝黃等偏暖性的色調,畫面中以白雪公主為主角,勾起我對於迪士尼故事中的人物甜美形象。

然而,當我更近、更仔細地閱讀畫面時,卻會發現「甜美的童話」其實是自身對於白雪公主的刻板印象,張恩慈畫面中的白雪公主更多的是跟「甜美」衝突的表情和氛圍。《需要多勇敢-2》(2007)、《What is “they live happliy ever after”》(2009)那些未收尾、垂墜而下的長線使得整體畫面的潔淨感被破壞,密集的深色繡線隨著白雪公主的眼睛流出,在微笑的美麗臉龐中增添了類似悲傷、破敗等⋯⋯難以言喻、非具體但和甜美相反的狀態。

 

張恩慈,〈需要多勇敢-2〉,彩色繡線、布料,2007,150X150cm。為收尾、垂墜而下的繡線,破壞畫面的甜美、潔淨感,白雪公主增添了些破敗、悲傷的情緒。(圖片提供:張恩慈)

 

尚在學院就讀、摸索創作期間,張恩慈的作品已具有軟性媒材、甜美內容的雛形,訪談時聊及此系列將甜美和其他衝突並置的狀態。她指著畫冊中的白雪公主分享曾經的創作瓶頸:「好像當時的創作已經沒辦法滿足我心裡所想的,世界似乎也不只有漂亮的東西,我反問自己『什麼是最幸福快樂的形象?』,當時浮現在我腦海的就是白雪公主,但她在哭,打破她從小在我心中充滿希望的形象」。她也分享類似此系列原點的早期創作《來吧!可愛的炸開!》(2006-2008),「我的腦中一直有種慾望,想創作某種爆炸的東西,可是遠遠看又很漂亮。」將這個想法實踐出來耗費近二年的時間,最終呈現出遠看彷彿朵朵綻放的花朵,近看卻發現是已經炸開毀壞的高跟鞋。

對我而言,除了作為主要符碼的「白雪公主」複雜、矛盾導致難以界定的表情,張恩慈也擅長透過配角、元素的點綴讓畫面具強烈的敘事性。《需要多勇敢》(2007)無意識創造的有機生命體、自我歡愉的女體,連結了女性的自我與慾望;《Our Relationship》(2008)象徵原始野性的動物、翻覆的南瓜馬車,翻轉既定的故事情節、突破故事中對於女性的未來限制;《隱藏的力量-4》(2013)裙擺下的刀劍武器、《不完美的完美-2》(2013)裝有義肢的身體,女性柔軟的同時也可能具備堅毅、充滿力量,展現精神層面的完美。此系列在乍看柔軟甜美的外衣下,將愉悅和悲傷、美麗與破敗等看似衝突的狀態縫合並置,讓童話中的女性形象表現出多層次的面貌,觀者在她的想像中看到現實的樣貌。

容易忽視的危險

張恩慈從大學時期開始嘗試將縫繡、布料作為主要的創作媒材,她認為縫繡就像在「縫合想像和現實的距離」。並回溯自己小時候的受傷經驗,「大約是四歲吧,我有著每天都會摸到透氣膠帶覆蓋著傷口的記憶,就算傷口癒合,但身體的記憶還很強烈。那縫線的感覺,我反而沒有很抗拒它,反而覺得救了我,縫合的概念很強烈且直接,但它同時又在修補。」。她也談及縫繡在布料上的過程,會使得布料上有了一個又一個的洞,是縫合也是破壞。

從「白雪公主系列」去看待縫繡對於張恩慈的意義,令我容易聯想「女紅」一詞。但聽了她的分享後,驚覺並非如此,反而是種強烈、直接性的身體經驗。比起以女性、手工的角度連結,似乎是種破壞和治癒共存的關係。「白雪公主系列」發展到2013年前後,張恩慈嘗試將自己關注的社會議題放到作品之中,例如《不完美的完美-2》(2013)其靈感源自一位自幼雙腳接上義肢的女性運動員的故事。「不想要侷限於同一個系列,生命和現實生活中有很多的事情正在發生,很多事情觸動我想去創作成作品。」然而許多生活中、社會上發生的事情都讓她相當有感,已無法滿足於單一系列的創作,渴望發展出不同的主軸。後來,她獲文化部選送至巴黎西帖藝術中心駐村交流計畫,並在2015年中至2016年初半年的時間進行駐村。

在充斥博物館、美術館、展演空間的古老異國城市生活,讓張恩慈開啟了更多不同以往的生活視角,創作的目光也發生明顯的轉向。她列舉了二個主要的經驗:一、巴黎是個古老、富有歷史的城市,許多的展覽讓她發現歐洲人很在意、很瞭解自己的歷史,即使是兵器這樣單一的物件,也清楚的透過展示講述其歷史的發展。恰巧當年巴黎龐畢度藝術中心,舉辦了德國藝術家安塞爾姆·基弗(Anselm Kiefer,1945—)回顧展,也觸碰了德國二戰相關的歷史與記憶等主題。「那我自己國家的歷史是什麼?想挖掘自己生長環境的歷史。」這樣的想法油然而生;二、駐村期間巴黎曾經發生恐怖攻擊,地點就在張恩慈生活的市區範圍,雖然慶幸的自己當下沒有身處現場遭遇危險,這個經驗卻帶給她很深的感觸:看似安全的日常與環境,其實不然,某些危險潛伏在周遭隨時可能發生。於是,她擴大創作中適合的符碼和形式去回應自己的想法和感觸。駐村尾聲的成果展,她嘗試以小女孩的形象作為天真的象徵,不同於過往以具體圖像處理畫面中的敘事,將材質用較為抽象的手法處理,毛氈羊毛、蠟、現成的餐墊縫上槍枝等方式試圖表現出較為精神面的探問。

關切社會、關心歷史

2017年底張恩慈在弔詭畫廊的個展「老大哥正在看著你」,展名引用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1903—1950)在小說《一九八四》(1949)中隨處可見的標語,作品中的元素多來自閱讀台灣白色恐怖時代的文獻檔案,整體作品流露出與甜美衝突的不安感,是她結束巴黎駐村回台灣積累近兩年的成果。

此次展出分為三個系列:「小女孩」、「The last words」和「The wall」。作品保留了以往的甜美色彩,但畫面的鋪陳不再依賴縫線作為圖像輪廓進行敘事,而是運用不同材質的拼貼、縫繡背面的線結、羊毛戳入布料紋理等方式來展現敘事。從作品中還能看到許多與她在巴黎的經驗相關的意象。例如,《小女孩-2》(2016)畫面中,散佈著正在玩耍的女孩們、有刺的鐵絲網、屍體和軍人等,有些小女孩的臉部被繡線、羊毛氈和色筆遮掩。這些被遮掩的面容源自陳文成案後抗議遊行的民眾,他們曾用牛皮紙袋製成頭套,避免當時台灣的威權者和監控者辨識出他們的身份。另外,《The wall-5》以緞帶、蝴蝶結、熱帶植物和鳥類的繽紛色彩點綴,圍繞著用孩童著色本的連連看輪廓出的「二一手勢」。台灣戒嚴時期的「二條一」法則剝奪了許多當時知識份子的生命,有文獻記載有些知識份子在被執行死刑前比出「二一」的手勢,以示抗議。

儘管「老大哥正在看著你」的元素大多來自特定的小說文本和時代的歷史事件,但張恩慈似乎並非完全聚焦在威權和監控的政治問題上。相反,她藉由過去歷史中的眼淚和傷痛,指向了看似日常、安逸的現代社會環境中,潛在的、非特定、模糊的、被忽視的危險、不安和恐懼。

 

張恩慈,〈The Wall-5〉,彩色繡線、布料,2017,126X115cm。以甜美的節慶氛圍裝飾過去歷史中的眼淚和傷痛,透過衝突感指向了看似日常、安逸的現代社會環境中,潛在的、非特定、模糊的、被忽視的危險、不安和恐懼。(圖片提供:張恩慈)

 

 

張恩慈,〈小女孩-2〉,彩色繡線、布用顏料、布料,2016,89X76cm。看似日常的玩耍場景卻有某些不安潛伏在周遭隨時可能發生,而女孩們遮掩臉部的頭罩則象徵對於極權、監視的防衛機制。(圖片提供:張恩慈)

 

個人創作符碼並置,展開的全新敘事

張恩慈自2018年開始結合過去無意識的塗鴉、象徵性的角色和故事中的經典語句等符碼,以更奔放、更抽象的方式持續創作,使用縫繡、羊毛氈、染布、軟雕塑等更強烈的材質來捕捉更多元的視覺感受,創造出個人獨特的繪畫語彙。她通過創作反映對當代社會事件的感受,如Deep fake事件、COVID-19疫情、烏克蘭戰爭等,但她並未明確指出特定事件,而是傳達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整體感,其中既包含負面的情感,也帶有共同對抗和堅韌的力量感。

「倖存者系列」(2018)使用家庭相簿中的童年照片,畫布的質地、繡線的顏色、刺繡背面的線結,以小孩的形象、暴力破壞的意象,傳達出無力、傷痛和記憶。《你還記得嗎-1》(2018)藉由精練的抽象元素使得二元性並存,刺繡背面的結繩、五彩繽紛的繡線,可能是傷疤、結痂、彈孔、花朵等引起極大聯想的元素。

《隱藏的力量-5、6、7》(2020)與《戰爭傷痕》(2021)翻轉「倖存者系列」中的無力、傷痛的孩童符碼,藉由構圖位置的安排、線條或材料的處理,以及添加其他帶有希望、樂觀的蠟燭或星星等物件,創造出全新的畫面敘事。「我們的同盟系列」則是對白雪公主系列的再展開,重新詮釋和並置符碼,呈現出介於想像和現實之間的情境,使童話故事與現實社會相連接。這兩個系列通過張恩慈不同時期的元素和符碼在畫面中的並置,傳達出個體雖然無力、脆弱,但可以躲藏、可以結盟,可以共同保護自己或共同對抗環境中未知的危險。

張恩慈在2020年後更擅長運用展覽空間,使得作品在空間中互相對話、重新組合,從而產生新的關係和敘事。2020年在非畫廊PLUS ONE空間的展覽「隱藏的力量」中,她將過去白雪公主系列的單張繪畫進行再創作,以軟雕塑延伸繪畫原本的意義。零碎的動物骨骼靈感來自一個狼女的故事,故事中狼女的工作是撿拾沙漠中的骨骼,拼湊成原本的形狀,她歌唱使其長出肉、生出毛髮活了過來,活過來的狼奔向地平線,在光線的照射下似乎變成大笑著、自由的女人。在狼女故事和軟雕塑的襯托中,象徵女性的白雪公主掙脫生長經驗中的刻板束縛,撿拾起那些曾經掉落的珍貴和遺失的力量,獲得更完整、難以摧毀的生命力。軟雕塑作品《糖果屋》(2021)呈現了柔軟、柱狀的糖果,堆疊在展覽空間中的情景。背景牆上是大尺幅三聯作《你還記得嗎-5》(2020)。在這個背景下,《糖果屋》的糖果彷彿變成了一顆顆子彈。這種對比和隱喻促成了作品之間的對話與意義變化,似乎暗示了潛在的危險或衝突。

 

張恩慈,〈糖果屋〉,彩色繡線、布料,2021,尺寸依空間而定。在背景大尺幅三聯作《你還記得嗎-5》(2020)通常作為刺繡背面的結繩,像是傷疤、結痂、彈孔、花朵意象的襯托下,一條條糖果彷彿變成了一顆顆子彈,似乎暗示了潛在的危險或衝突。(圖片提供:張恩慈)

 

張恩慈,〈捕夢網-1〉,彩色繡線、布料、紗、軟雕塑,2023(局部)

持續展現的個人創作語彙

高美館2023年典藏的作品《當溫柔成為利刃》(2021)呈現了以軟雕塑構成的空間裝置。地面上林立著布料縫製而成的尖刺,上方懸掛著兩把同樣以布料縫製形似槍枝的物件。仔細辨認這些形似槍枝的物件,會發現它們是用保有袖口樣式的外衣布料製成,而板機部分則是毛茸茸、可愛的布偶手部。這些具有包覆、保護身體功能的外衣和可愛、吸引觸碰的布偶,在作品中被轉化為極具衝突性、類似槍枝的形象。

在訪談最後,當我問及她對創作核心和堅持創作動力的看法時,她表示:「童話、歷史、材質的研究是我創作中不斷層疊的元素,透過藝術來提問與詮釋關於我們的世界中,美麗與暴力,矛盾而衝突的並存著。」她笑著補充道:「腦中的感受如何精準地以作品呈現,透過材質不斷的嘗試和摸索,達到腦中想要的畫面;雖然過程中會有些壓力,但對我來說,創作就像是分泌多巴胺。」從最初經由大眾熟悉、甜美的童話公主元素來探討女性與框架的衝撞;到後來運用更多元的材料與意象來映照台灣的歷史與人類社會的景況。張恩慈展現了作為藝術家不斷思考、探索、進化的過程,並始終在創作中獲得滿足和力量。

《當溫柔成為利刃》,彩色繡線、布料,2021,800x560x320 cm。如同作品名的衝突感,具有包覆、保護身體功能的外衣和可愛、吸引觸碰的布偶,在作品中被轉化為類似槍枝的形象。同時可以察覺,張恩慈在材質的使用上,靈活地融入了早期創作《來吧!可愛的炸開!》的現成物的遺留狀態。(圖片提供:張恩慈)

張恩慈,〈當溫柔成為利刃〉(細部), 彩色繡線、填充物、布料,空間裝置作品,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