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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飛.邵馬(Lafin Sawmah):大地與海洋交織的臉孔

2022/07/05 點閱數:6488

文︱陳豪毅(藝術家、策展人)

東海岸日常景象,是當地居民與大自然共同建立出來的:春天大地復甦,枝葉冒出頭來,剛剛度過了東北季風的吹拂,人們在冷風中才見得到的那些苦苦的野菜也退進土裡;動物生下了新生兒,馬上颱風又在南島語族的範圍裡活動、清洗大地,阿美族人們開始投入海洋,撿拾、捕撈。 太平洋和海岸山脈的中間是可以好好生活的地方,藝術家拉飛.邵馬(Lafin Sawmah)雖然不在部落長大,但不知不覺間,小時候生活在部落的景象,將他從繁忙而無目的的台北工作中拉了出來,讓他回到部落,身體進入了東海岸的生活節奏裡。

拉飛.邵馬,〈大地的臉孔〉。圖片提供:葉海地。

 

大地的臉孔

自稱是「木師」的拉飛,對漂流木情有獨鍾。他說,漂流木是大地給予的禮物,他的一生是泥土與海洋聯繫在一起的。首先是洋流和太陽的蒸散作用,逐漸形成了水氣和風,風的相遇造成波動和旋風,最後壓力促成了颱風的誕生。颱風接觸到地面帶來了雨量和暴風,風雨使得樹木倒塌或折斷,再跟著雨水進入河裡,有些卡在石頭縫,一些則順著大水流進海洋,海水中的流每日不停的變換,將木頭飄散到不同地方,最後每一枝樹枝、木幹分散在不同的灘頭或礁岩上。淡水的洗禮、鹽水的浸泡、石頭的撞擊,最後是烈日的曝曬,能夠在海岸邊看到漂流上岸的木頭,都知道他經歷過了多麼嚴苛的旅程。

 

 

拉飛在海邊挑選木頭,通常都帶著山刀或斧頭劈砍漂流木。細聞木頭的香氣,他會挑選想要的木種和木形,這也猶如一種相遇,他們的生命互相交織在一起。2014年拉飛第一次創作大型的作品〈大地的臉孔〉,這個是他在多年雕刻臉孔後的第一次大件作品,不同的木頭修整成角材形狀堆疊成一個量體,他在其上雕刻出一個深邃的臉孔,頭髮則用細小的漂流木裝植而成。拉飛以台東加路蘭部落的黑髮橋故事為發想,族人們每每工作後經過此橋,便會在溪裡洗髮,因而頭髮烏黑亮麗,然而更深的層次是,阿美族人以水作為生命潔淨的文化觀,躺在地上的臉孔,頭髮垂落地面,等待雨水浸沐、洗淨髒污。


這個臉孔是大地的浮現,如同土地具有生命和情緒,而木頭本身就會隨著時間與水分而變化,人臉也會因為一個人的工作和生活產生變化。就如同拉飛平日的生活一般,時常在烈日下工作,他的皮膚已然黝黑,日落前他收起工具和疲憊,和所有大地上的生息一同安靜。拉飛說到在韓國駐村的時候,因為住在森裡旁邊,有回半夜如廁,發現了一頭公水鹿正巧路過,牠龐大的身軀緩緩地走進森林裡卻悄無聲息,就好像神聖的智者,因此他利用當地的風倒木,製作了一條給鹿走的拱廊,那是他們專屬的〈鹿路〉。而大地並非無聲的,他透過自然的聲音帶來訊息,只是人們通常沒能安靜傾聽。

 

拉飛.邵馬,〈鹿路〉。圖片提供:葉海地。

雖然拉飛大多使用現代化的工具來創作,如:鏈鋸、砂輪機等,但他的許多作品還是隱藏著雕刻刀和斧頭作為其創作的路徑。拉飛說,使用手動工具是緩慢而繁複的工作,但是卻給予了他靜心的時間。他會將刀具磨得非常鋒利,在雕刻的時候能夠順暢地滑過木頭的肌理,而那些手工紋理則成為了作品中粗糙的皺紋。細滑的木紋由機器去雕磨,而此刻時間的刻度,大地的稜角會被磨平,然後又再次破碎和碰撞出新的姿態,而藝術家的手正是那個臉孔本身。

流動的南島之靈

這分喜愛大地的心,在拉飛的身上表露無遺,他開始思索著自己來自於何處,又要去向何方。從他的〈臉孔〉系列就可以發現端倪,那是幾座未知的臉孔,但依稀可以辨認的是寬大的顴骨、深邃的眼窩。拉飛說到,一開始他是對著自己的臉進行雕刻,像是自畫像一樣,但後來發現有許多人的臉龐浮現了出來,就如同他去菲律賓駐村的經驗一樣,〈Malaced Sanay / 就是很像嗎!〉這件作品是在駐村期間發現,菲律賓人的臉孔好像似曾相似,只是他們說著不同的語言,但又在一些單字和符號上發現相同之處,當代社會讓不同國族的人得以飄洋過海去到不同國家,同時也讓台灣的原住民發現,南島語族似乎在各個方面牽繫著不同的人們。

拉飛.邵馬,(循路(Fawah))。圖片提供:陳豪毅。

 

文化差異的圓圈在相遇之時開始融合,因此誕生了想像,拉飛在2020年製作了一艘獨木舟(循路(Fawah)),他想像著過去不同族群的人們跨越洋流,登上島嶼,逐漸形成自己的文化。一個工藝性質的生產在原住民的社會裡頭,就是藝術最初的誕生之地,代表著靈魂的注入,我們還能夠在蘭嶼的拼板舟製作裡看到這種情景。達悟族人在造船時都會和船隻對話,每一個步驟也都會祭告,而在更遠古的過去,他們甚至是和巴丹島上的族群密切交流。
 

拉飛的獨木舟是完全依靠口傳和想像製造出來的,然而這卻是鮮少人踏足的「溯源」,因為失傳而未有人踏足,這是他給予自己的使命感,他想做出一件作品是關乎整體族群意義的,那是一個精神性的找回。

 

原住民族在人類學定義為泛靈信仰,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們對大地和萬物的尊敬,在〈salaw〉這件作品卻就呈現了這個有趣的對應,好像我們尊重萬物就會被以禮相待。拉飛用木雕不規則腳的抽象型態來訴說salaw這個「捉弄鬼」,Salaw在耆老的口中有各種形態和故事,有些是會將小孩抓到樹上,有的是在游泳時拉你的腳,然而這些故事已不再發生,在有燈有電的時代開始後,耆老們已經好久沒見到salaw了。筆者曾聽聞過一個獵人狩獵時見到的salaw 以藍色火焰顯現,而獵人遇到後,隨即打道回府,並在入口處祭拜;它在此時好似又在告訴著人們:不要誤闖,或者輕聲的說,前面你會碰到危險的事情。

拉飛.邵馬,〈野隱〉圖片提供:葉海地。

時刻警惕,也隨時尊重,是族人們日常生活就會做的告知(mifetik),而這個靈的展現不只牽動了南島語族的信仰,也告知了人們的渺小。拉飛的〈野隱〉作品以長濱麒麟文化的有肩單石、有槽單石作為聯想,這個巨石陣在阿美族人還沒到達東海岸時就已存在,族人們對於巨石文化在過去是非常敬畏的,每逢豐年祭或部落旱災,便會對巨石逕行祭拜,拉飛以此件作品和卑南文化的巨石進行對話,好似讓他們互相碰面,而族人們知道那是遠古的祖先,他們的靈魂還在,而且散佈在整個南島語境中,不斷流動著。

 

大海的隱喻

還沒成為一位創作者之前,拉飛就開始學習潛水了,海裡的世界對他來說就像是汲取靈感的泉源。他說,即便到今日,每次潛水都會看到許多未曾見過的東西,而那些東西會被眼睛所記憶,潛水捕魚的日常,則像在醞釀海洋帶來的形體。

《海骨》系列裡有許多不同型態的雕塑,一把像是箭矢,又像是魚尾的雕塑,有平滑的木紋顯現其上,又有雕刻刀凹切的紋路,如同大海裡頭生物的平滑皮膚,又同時具有如珊瑚礁尖銳的觸感。《海・生》系列,上下各生長著觸手的型態,由一整支原木雕琢而成,一位藝術創作者有其生命路徑,而拉飛則是從海找路,不斷地去吸收和洗滌。

 

拉飛.邵馬,《海骨》系列。圖片提供:葉海地。

拉飛.邵馬,《海・生》系列。圖片提供:葉海地。

 

海洋像是永遠取之不絕,海裡的流時而波濤洶湧,時而平靜如絲,大海提供一名藝術家的難道只有想像和靈感嗎?如果沒有訓練,那你如何能在裡頭暢遊,你只能懼怕了;他還時常給予智慧和平靜,更重要的是他提供了飲食的來源。然而,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一個人身體和精神的付出,進入到裡頭才有可能得到你想要的事物。

在拉飛十多年的回鄉經歷中,他的創作其實不算太多,就如同他說話一般,慢慢地不疾不徐。和他相處,你可以發現那分靈魂,是下雨了就好好地欣賞雨滴的怡然自得,是潮水平穩時就早起跳進海裡潛水。就像〈風從那裡來〉這件作品,拉飛慢慢地一刀一刀劈削,有時無意識地動作才能讓自己達到靜心,他將木頭切分為風的形狀,以三層環繞的方式描述著風的影子,而這個最後的形體,則是來自海洋上形成的颱風,所有拉飛的創作材料都來自這熱帶旋風所散落的禮物。

他也在夢裡見到自己置身於海洋之中,在身心靈與海洋交織的狀態,〈夢見黑潮〉彷彿是他自己的臉孔,長髮隨著海流飄散,然而也可能是黑潮給予的隱喻,因為夢見就是一種創作的先前狀態,而創作應該要純真直白。


*本文出自《藝術認證》98期:尋件啟事,閱讀更多精彩內容,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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