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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儀式性神聖空間體驗到日常生活美感:你今天美術館了嗎?

2023/03/07 點閱數:71

文|殷寶寧

一、前言:你今天美術館了嗎?
 

    最近半年,你去了幾次博物館/美術館?

    如何邀請更多觀眾願意進博物館,應該是博物館工作者最關注的議題之一吧。
 

位於德國的Fulda兒童博物館(Kinder-Akademie Fulda),不定期地舉辦「兒童大學」教育(Kinder Universität)活動,邀請大學教授為兒童舉辦講座,講題內容多元,諸如神經醫學、銀行管理、高速公路與建築、法律,地球科學等等,孩子可以像大學生一般向教授提問與學習。很意外地發現,那些平日不喜歡上課的學童,都愛上到這裡學習。要如何解釋這個現象呢?
 

    學者卡洛・鄧肯(Carol Duncan)曾經以「文明化的儀式」(Civilizing Rituals)一詞,指涉美術館與博物館等空間,是具有高度儀式性意涵的,並以此特定空間來形塑其認同。雖然有論者認為,這樣的主張過於武斷,其批判性意圖固然意在凸顯政治經濟力量對於文化藝術與認同的高度作用,但似乎過於輕蔑美術館與博物館的教育價值。
 

前面這兩個案例共同指向的是,不可否認地,博物館/美術館自有其空間獨特性。即如同傅柯(Michel Foucault)提出「差異空間」(the other space)概念,美術館/博物館必須使自身成為一個差異空間,讓觀眾進場時,能夠感受到透過物件、場域和各種教育活動所欲傳達的知識與學習體驗;而美術館/藝術類博物館,更是欲透過空間體驗、五感感受與美學知覺,來傳達藝術與美感教育。
 

    換言之,關於博物館的友善平權與易達性(accessibility),從空間層次的角度觀察,絕不僅限於提供無障礙的空間設施與條件。本文想提出的觀點是,如何從空間層次來思辨,讓博物館的儀式性、神聖空間經驗,融入到日常生活中,或許,可以更有效地讓人們願意靠近、走進博物館/美術館。

 
 
 

 

Carol Duncan所著的Civilizing Rituals一書封面。

 

二、新古典主義與博物館建築思維
 

    博物館發展歷史就是一部人類社會追求知識軌跡的發展史。早先,知識之於人類,乃是具有崇高神聖性,因此,書籍、文字,乃至於記載知識的紙張,都被賦予高度的神聖性,是人類崇拜所在。如此一來,裝載知識的空間,自然必須是神聖崇高絕美,讓人們虔誠靜心地入內膜拜。因此,不僅公眾博物館最初的發展起源和大學等研究機構密不可分,在建築美學層次,也如同神殿建築一般,取法希臘神殿建築樣式。例如最初興建於1678-1683的艾許莫林博物館(Ashmolean Museum),或是稍晚的大英博物館(1753);以及被視為新古典主義經典代表的德國柏林舊博物館(Altes Museum,1823-1830)等等,均是這樣的表現案例。當然,2015年剛過完百歲生日的國立臺灣博物館,在當時日本殖民統治下,也引入了這樣的思維,創造出一座抬高讓人仰望的神殿建築,讓知識與殖民統治者一樣,都被賦予無上的權威。
 

    雖然國際間興建博物館已經很少再採取這樣的建築樣式。2012年甫啟用的臺南奇美博物館,或許由於許文龍先生收藏與捐贈的文物都來自於西洋藝術的範疇,也就自然地採用了這樣的建築美學,讓許多觀眾遠遠地從宏偉建築入口的阿波羅噴泉開始,感受到濃重的法國宮廷巴洛克風格,傳遞出康德主張的,人對於美的感受能力乃是一種無目的性的,不涉及利害關係的自由。經由這些壯美、脫離於日常生活經驗感受的美,引發觀眾對於藝術的感受力。
 

    但有意思的是,這座由企業家興建捐贈給政府的美術館,興建的土地乃是台南都會公園。換言之,經由融入公園綠地的開放空間中,既化解了建築物肅穆神聖莊嚴的距離感,讓家庭休閒活動可以自然地和文化藝術相互結合──綠地自由奔跑與藝術殿堂裡的穩重節制,固然形成對比,也提供多樣選擇,讓藝術不再遙遠。這個案例暗示了博物館要如何經營其想要服務的社區,地理區位與空間性格不可忽視。

 

柏林博物館島之一的伯德博物館大廳天花板(攝影:陳映昀)

三、博物館與社區:博物館的鄰居在哪裡?
 

    博物館通常經由簇群式的匯集,串聯區域性能量,強化其綜效,吸引更多觀眾到訪,特別是從文化觀光角度言,這樣的空間策略是相當常見的。例如美國華盛頓特區的史密斯森博物館群,英國倫敦連結大英博物館周邊的Museum Mile,美國紐約沿著第五大道也以Museum Mile這個名稱意涵博物館匯聚的文化藝術與知識能量;柏林的博物館島更因五座精彩博物館結合了建築與文化的價值,於1999年列名為世界遺產。
 

類似的經驗可以想像一下台北的歷史博物館南海學園。從靠近南門市場的中正紀念堂捷運站二號出口下車往史博館的路徑上,從反向的中正紀念堂到文化部工藝中心辦公室、教師會館、國北教大南海藝廊、牯嶺街小劇場、國台博南門園區、國定古蹟菸酒公賣局、楊英風美術館、郵政博物館、林務局林業試驗中心、植物園遺址、重慶南路上的孫運璿科技人文紀念館、嚴家淦總統故居園區,一直到南海學園裡的諸多建築群,這不正是台北的博物館群特區(Museum Mile)嗎?而館前路國台博近年來執行文建會於2005年所提出「首都核心區博物館計畫」,則是有著向華盛頓特區博物館群致意的意涵,建構出讓國內外民眾認識台灣歷史戶外場景的意圖,而非僅著眼於服務館舍地理區域周邊的社區居民。

檢視前述這些城市博物館群案例也不難發現,這些文化藝術殿堂所在區位均屬於城市精華地帶,周邊主要連結的多為公部門或是大學,少有住宅區。亦即,少有居住住民。也因此,這些博物館所對應或設定的服務社群,乃是更為高階的、國內或國際的參訪旅客,而非地理性的周邊社區。

 
 

日本東京上野公園裡的國立西洋美術館(攝影:徐銘澤)

 

四、結合社區生活的文化設施建構思維
 

    相對於前述區域集結的博物館群,著眼於國內外旅客,而較難以設定其「社區居民」芳蹤何在,那麼,強調且具在地性的文化機構,應該如何理解這個課題呢?

    日本的大阪城公園是個我很喜歡的案例。因為這裡什麼都有。這個1931年即完成的公園,對不同的訪客來說,精彩熱鬧極了。你可以在賞櫻季節時賞花,也可以參訪以豐臣秀吉大阪城舊址所復建起的城牆與天守閣,包含諸多被國家指定的建築類文化財,以及天守閣博物館內的戰國時期文物;你還可以去拜訪1970年大阪萬國博覽會所埋下的時光膠囊所在地;這裡還有大阪城國際文化運動館,可以參加各種文化音樂和體育盛事;戶外各種練習與隨興演出,無處不在;當然,最重要的,這是一座都市中心區的大公園,可及性高,歡迎你隨時去走走,疏鬆筋骨也舒緩心靈,老少咸宜、闔家同歡。


東京都的上野公園,也是另一個類似的案例。雖然面積只有大阪城公園的一半,但這個從日本皇室公園轉型而來的場域,意涵著日本都市化演進過程中,將原本僅限於皇家御苑的林園,轉型為都市住民可以自由前往的公共空間綠地。1876年開園,上野公園有著日本近代都市綠地公園開發的重要歷史價值。同時,這裡也蘊藏了日本邁向近代化廣開明智的企圖,成為東京國立博物館、西洋美術館,科學博物館、上野動物園等近代文明與文化設施匯集之處。隨著時間推移,周邊匯集了更多的史蹟、大學、藝術場館等文化設施,迄今仍是東京都重要的文化據點之一,也是認識日本博物館歷史的必經聖地。

    但別急著羨慕,你以為台灣沒有類似的空間場域嗎?高雄的內惟埤文化園區佔地41公頃,同樣融合了美術館、兒童美術館、雕塑公園、戶外音樂表演空間等,加上佔地廣大的綠地開放空間,是非常好讓小孩放電的地方,更甚者,如果孩子從小就在美術館附近長大,經過日常生活的經常性體驗,美術館成為成長記憶的一部分,而不再具有神聖崇高的儀式性神秘感,我們可能距離培養孩子從小的美感體驗,又再更近一點了。

 
 

    類似的觀察也可以在號稱「桃園的信義計畫區」看得到。桃園市的人口已經達到224萬人,在六直轄市中,雖然看似數字不是最多的,但相較於台中、台南與高雄,都是縣市合併後的人口數字,桃園市這些年乃是大量年輕夫妻移入的重要住宅社區集中地。桃園的中正藝文特區以桃園展演中心領頭,目前興建桃園市立總圖書館,結合周邊公園綠地,假日午後,隨處都是年輕夫妻與小孩的景象,這個城市充滿活力,對於藝文行政工作者來說,他們都是周邊文化設施最親近的潛在觀眾,在日常生活的停留與穿越中,讓藝術與文化隨時和市民交會。

 

五、建築奇觀與美學下的日常生活經驗
 

    進入21世紀,全球化的城市競爭趨勢下,許多地區與城市紛紛以文化設施作為引領城市風格,宣示城市競爭力的所在。這也使得許多明星建築師在全世界走透透,處處種下各種名牌建築。這些建築通常以龐大的量體,驚人的視覺效果引發眼球關注,但是否能為這些城市厚植文化軟實力,則始終是博物館學界的憂心所在。

    舉例來說,1997年開館,驚艷全球、創下獨特案例的畢爾包古根漢美術館,固然引領一時風騷,也帶動各地仿效。然而從第一年的四百萬人到訪,之後面臨入館人數急劇下滑,遊客在門口拍照,不進館參觀等種種困境,引發各界持續關注討論。
 

不過,另一個相近時間的明星案例,就延續了當初活化城市舊區、工業遺產活化的構想。英國倫敦的泰德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同樣引入國際知名建築師,將原本廢棄的河濱發電站改造為時尚的現代美術館。在同樣引發高度視覺效果,紀念邁入21世紀的千禧橋引道越過泰晤士河,龐大工業建築量體映入眼簾之際,大片舒適宜人的草地,閒散其間、或坐或臥的訪客,加上建築物大量留設,高度流動性的開放空間,讓前衛的美術館,轉型成為歡迎人們停留相會的聚點。即使不是來看展覽,只是坐在河邊看風景,欣賞遊人如織,曬曬太陽,都是很好的日常生活風景。

    亞洲的案例,則有東京都的國立新美術館,位於六本木的都市再生地區, 2007年落成啟用時,引發不少討論熱點,例如這是負責設計的黑川紀章建築師生前最後遺作、日本目前最大樓地板面積的美術館,也是日本推動美術館行政法人的重要案例。這棟以「展示」而非「收藏」作為關鍵功能的美術館,一開始即設定供全國性民眾的展覽場所,也是作為普及美術教育以及國際情報交流的基地。因此,如何促進人們的匯集,讓人們願意在此交流,成為美術館設計的核心關切。

    如同其他的名牌建築一樣,國立新美術館流線型玻璃立面造型同樣吸睛,但有意思的是其空間構成,讓陽光充分撒入前庭空間,也讓遊客自由穿越停留。從入口可以登上二樓獨立的咖啡廳,有著米其林星級的甜點,但卻是一般市民的消費價格,當然成為市民喝下午茶,舉辦各類沙龍活動的首選地點。不難想像,在欣賞展覽之外,到美術館去跟朋友喝咖啡聊是非,應該也是件新潮而愉悅的事情吧。

 
 
 

高美館2020年下半年與La Rue合作,於園區廊道舉辦一系列的市集(圖片提供:La Rue文創)

 

高美館2020年下半與La Rue 合作的市集旁,於園區廊道舉辦一系列的市集(圖片提供:La Rue文創)

六、結語:讓我們天天都去美術館?!
 

    時代轉變,美術館與博物館所扮演的角色與定義也隨之調整。博物館具有的教育功能與角色核心價值始終不曾動搖。只是,隨著社會變遷的腳步,對於「教育」內涵的認知與想像,可能也需要跟著改變。舉例來說,所謂的博物館社會處方箋,即是因應高齡社會的挑戰,讓年長者可以到博物館接受新的刺激與資訊洗禮。博物館所蘊含的社會交往與社交性,或許也可以視為文化藝術教育的一環。美術館的儀式性與神聖性,也許將更朝向營造日常生活中的美感經驗。

    我曾經做過一份大學生博物館經驗的研究。我訪談的學生裡,許多人都表示,如果美術館/博物館裡有很好的咖啡店或餐廳,可以跟朋友約在那裡聚會,會是非常時尚的社交活動。換言之,接受美好事物的洗禮,觀看展覽是其中一種選項,而更為貼近這樣的美感經驗,或許也是我們應該更積極鼓勵,並且從美術館相關設施的改造、調整與豐富開始做起?讓觀眾的博物館經驗不限於看展覽,而是讓館與美術館成為他們的社交、休閒日常。
 

    最近南台灣剛開幕的話題熱點是屏東總圖書館。除了建築新穎動人外,精彩的空間更是熱議的重點,讓圖書館總是人滿為患。真正做到老少咸宜。這創造屏東市民滿滿幸福感文化設施的「成功」,一方面得歸功於新的圖書館服務概念,強調全齡近用、友善安全與親切便利。但從相對應的空間計畫向度來看,各類型開放空間,讓人自由停留休憩,閱讀,不再僅是局限與規範在固定的書桌前。容許小規模的討論分享交流區,讓人在閱讀時也可以充分享受綠意。孩子在旁邊爬行遊逛,也能獲得舒展。想像一下,一個從小被帶去圖書館遊玩,喜歡在書香中穿行的孩子,這樣的日常生活成長記憶,能不讓他愛上書本和知識嗎?那麼,如果,你也能在美術館和博物館裡自由穿越,生活記憶中,是否也是滿滿的美好與愉悅?以後,是否這會成為我們彼此的問候語:「你今天美術館了嗎?」

 

 

從Tate Modern 眺望泰唔士河對岸(攝影:陳映昀)

柏林博物館島之一的柏德博物館展廳(攝影:陳映君)
 

高美館改造後的館內商店「高美書屋」(攝影:林宏龍)

 

殷寶寧,國立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博士,現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藝術管理與文化政策研究所教授兼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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