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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品所為何來?所為何去?——歡迎光臨諾亞.查尼的《失落藝術博物館》

2022/06/30 點閱數:1047

文|王欣翮(英國倫敦亞非學院藝術史碩士)

設想有一座館藏傑作遠超過世界上任何館所的博物館,從羅德島太陽神像到亞歷山卓圖書館的瑰寶,從葉卡捷琳娜宮 (Catherine Palace) 的琥珀至哈頓花園大劫案失竊的珍藏,被青少年折斷的海神波賽頓雕像與被 ISIS 系統性劫掠的作品⋯⋯歡迎光臨諾亞.查尼 (Noah Charney) 所虛構的《失落藝術博物館》 (The Museum of Lost Art)。

諾亞.查尼 (Noah Charney) 著作《失落藝術博物館》 (The Museum of Lost Art)封面。

長期精研藝術犯罪的諾亞.查尼,不僅為反藝術犯罪研究協會 (the Association for Research Into Crimes Against) 的創辦人,過去亦出版《偷畫賊》、《偽造的藝術》 (The Art of Forgery)  等揉雜虛實的書寫,其通俗易懂、偶爾略顯浮誇的筆法頗受觀眾喜愛。 在2018年出版的《失落藝術博物館》,諾亞.查尼開宗明義點出此書意圖——在紙上建構博物館館員夢想中的場所[1],並透過一系列的案例提醒人們藝術之脆弱,藉由梳理藝術品遺失的因果,檢視更有效且妥當保存藝術品的可能。更進一步來說,諾亞.查尼還希望能夠引領觀眾理解藝術史的多重面貌;在他眼中,今日藝術史奠基於倖存者偏差之上,而因種種理由消失於大眾視野的作品不單是作品本身的失落,同時也是藝術史的失落。

 

創作於人類,毀於人類
諾亞.查尼雄心勃勃建立紙上博物館,然而消失的藝術品浩繁,為整理出一條明路,作者從九種不同的藝術品遺失原因出發,精選出他心目中的遺失大作,勾勒出一幅失落的藝術品群像。首章節由〈竊盜〉說起,諾亞.查尼認為人們對擁有一件罕見、精彩的大師作品的慾望,使得作品的價值不再只是帳面數字。自從藝術品的價值深植人心後,也展開其被偷竊的歷史。在高潮迭起的犯罪故事背後,作者也不免提醒觀者必須注意藝術品早已躍為僅次於軍火和藥物、第三大成長中的犯罪交易,而儘管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藝術品被偷走,但真正找回來的只有1.5%。

庫爾貝的名作〈採石工人 〉(The Stone Breakers, 1849)  受到德勒斯登大轟炸波及而毀壞。"The Stone Breaker" by Gustave Courbet is licensed under CC BY-NC-ND 4.0

雖然盡心琢磨,但諾亞.查尼在〈竊盜〉一章仍有些微瑕疵,他試圖將竊盜的歷史往前推至中世紀之前,諸如羅馬士兵、十字軍東征、拿破崙戰爭與二戰納粹的羅森柏格特別小組(Einsatzstab Reichsleiter Rosenberg)在戰爭期間由官方或個體戶的掠奪,卻對讀者造成與〈戰爭〉章節產生分類不清的困擾。在〈戰爭〉中,他將戰爭造成的藝術損壞分成劫掠、沒收與受牽連而產生的損害三類,前兩者分別探討了在戰爭之下,藝術不單是勝利政權的勳章,也同時是一個能轉換成經濟或文化價值的貨幣。擁有此番看法的不僅是政權,在2003年伊拉克首都巴格達的國立博物館便在美軍進入維安卻疏忽看顧之下喪失一萬五千件文物,部份為路人經過順手牽羊,但更多是有預謀,甚至是內神通外鬼地從庫房中偷渡出去。相較這兩者,受戰爭牽連的損害如庫爾貝(Gustave Courbet, 1819-1877) 的名作〈採石工人 〉(The Stone Breakers, 1849)  格外不幸,其在運送期間受到德勒斯登大轟炸牽連,連同貨車上其餘145件作品一同被擊毀。

克羅埃西亞洛希尼島(Lošinj)的鎮館之寶Croatian Apoxyomenos即是沈船打撈的金屬雕塑。"Croatian Apoxyomenos" by Unknown, Museum of Apoxyomenos, Croatia is licensed under CC BY-NC-ND 4.0

意外絕不僅止於戰爭期間,諾亞.查尼進一步探討人為意外對於藝術品的損傷,絕不亞於自然災害,其中又以火災和沈船為大宗。他指出,人們對於消滅的感受是相對的,由於沒有造冊留下來,人們對於羅馬焚城中無數被毀壞的藝術品無從惋惜,但對於1734年馬德里皇家阿爾卡薩宮 (Royal Alcázar of Madrid) 中蔓延的大火如何摧毀維拉斯奎茲 (Diego Velázquez, 1599-1660) 生涯早期的佳作分外傷感。與火相比,藝術品落入水中後還有打撈再現的可能,尤其在過去貴金屬缺乏的年代,金屬雕塑經常被溶解再利用,因此我們如今現存的西元前大型金屬雕塑幾乎都是水下考古重新出土。

人為造成的損傷還有〈偶像破壞與單純的破壞〉,對諾亞.查尼來說這兩者的差別是後者往往只是愚蠢或者是反社會行為,前者則大多源自宗教或政治理念不合的計畫型犯罪。如崇尚清貧的15世紀宗教改革家吉羅拉莫.薩佛納羅拉(Girolamo Savonarola, 1452-1498),為斥責當時奢靡的佛羅倫斯而在市中心的廣場生起熊熊篝火,鼓吹信眾將城市中不符合教義的華麗衣裳、書、工藝品都焚燒殆盡,甚至連藝術家們都備受鼓舞,主動拿著心血結晶前來焚燒,連波提且利 (Sandro Botticelli, 1445-1510)也加入其中。

無論注定與否,這些藝術品終舊走向滅亡
 
諾亞.查尼列出兩種造成藝術注定失落的原因,其一是〈天災〉,其二他命名為〈具時效性的作品〉(Temporal works)。對他來說行為藝術便名列其中,除非藝術家願意或是有能力重現,行為藝術在結束後注定不復存。有趣的是他也耗費數段將1520年英法國王的首腦會議金帛盛會 (Field of the Cloth of Gold)  躍然紙上,除了感嘆當時雙方如何動員各藝術領域傑出者如,鋪陳出了藝術史上罕有的壯麗景色[2],也定調這是一種具時效性的藝術。
 

Sutherland's Portrait of Winston Churchill即為被邱吉爾毀掉的畫像。"Sutherland's Portrait of Winston Churchill" by Graham Sutherland is licensed under CC BY-NC-ND 4.0

差點被藏家齊藤了英火化的梵谷作品〈嘉舍醫師的畫像〉(Portret van Dr. Gachet, 1890)
"Portrait of Dr. Gachet" by Vincent van Gogh, Private collection is licensed under CC BY-NC-ND 4.0

在〈被擁有者毀滅的藝術品〉這個章節中,諾亞.查尼細數藝術品如何因各種光顧陸離的理由失去蹤影,無論是為了達到時興的 sprezzatura[3] 形象,不惜吩咐學徒將所有草稿焚毀的米開朗基羅 (Michelangelo, 1475-1564)、或者為創作 〈被擦掉的德庫寧素描〉(Erased de Kooning Drawing, 1953) 而將威廉.德庫寧 (Willem de Kooning, 1904-1997) 的心血擦毀的勞勃.勞森伯格 (Robert Rauschenberg,1925-2008) 、重複將不同風格作品塗抹在同張畫布上的馬列維奇 (Kazimir Malevich, 1879-1935) [4]、亦或者對委製的肖像畫深惡痛絕到想毀滅的邱吉爾 (Winston Churchill, 1874-1965),以及深愛其收藏的〈嘉舍醫師的畫像〉(Portret van Dr. Gachet, 1890) 以至於宣稱要一同火化的齊藤了英,然而此段的鋪排由於依照收藏家與藝術家兩者角色的不同進行分類而非其內在動機,使得讀者在閱讀上不免迷失方向。

拉菲爾〈情色濕壁畫〉, 梵諦岡, 部分壁畫被後世重新裝飾並抹去
"Stufetta del cardinal Bibbiena" by Raphael, Vatican is licensed under CC BY-NC-ND 4.0

關於藝術品的〈被封存與挖掘〉,諾亞.查尼先是表明此分類和被藝術家主動毀去的藝術品有所不同——藝術品更多時候是被迫封藏。如拉斐爾 (Raphael, 1483-1520) 受紅衣主教委託在宗座宮 (Apostolic Palace) 三樓浴室中繪下的情色濕壁畫在後世被重新裝飾並抹去部份。然而有些封藏如伊朗城市摩蘇爾的尼尼微首都遺址,過去因被先知約拿神廟 (the Nabi Yunus shrine) 覆蓋,使得考古學家對於該如何在不破壞兩者的情況下開挖傷透腦筋。沒想到無道德難題的ISIS在2014年毫不猶豫將遺址炸開,並將底下亞述遺址盡情搜刮和倒賣,直到2017年收復後,考古學家終於懷著矛盾的心情,走進殘骸一探過去藝術史難以抵達的場域。

而被彭博社藝術記者詹姆斯.塔米 (James Tarmy) [5] 點名為搪塞版面的〈丟失?或者從未存在〉章節,則列名了各式如印加黃金國 (El Dorado)、巴比倫空中花園和圈養牛頭人的克諾索斯迷宮迷宮 (The Labyrinth at Knossos) 的幻想建築,但諾亞.查尼也指出這些傳說背後都具備真實的指涉,也未嘗不是帶給讀者另一番樂趣。

 

結論
本書結尾仍略帶樂觀的提出,或許世人仍能心存期待等待某些作品的再次面世,並呈現了如「下一個林布蘭」(The Next Rembrandt) 或是莫萊辛・阿拉雅里 (Morehshin Allahyari, b.1985) 如何藉由當代科技重現,或是再創失落的藝術品。然而諾亞.查尼也不掩飾他對其概念的不欣賞,直指原始作品乘載的歷史,包含其上的裂紋、褪色,裂縫和摺痕等都無從取代,機械複製品儘管如何擬真也無法複製其靈魂。
 
我也必須讚嘆諾亞.查尼以他小說家的天賦,在章節起首為讀者細細勾勒竊賊撬開新龐德街上畫廊玻璃時黯淡的星空、圓明園被擄掠時空氣的冷冽,教宗簽下燒毀馬爾坎托尼奧·雷夢迪 (Marcantonio Raimondi, 1480-1534)淫穢版畫命令時那間房間的絲絨地毯,或者乾脆引用時人的紀錄,使觀眾仿佛身歷情境。某種程度上比起紙上博物館,興許更像主題樂園。而英國網路文化評論媒體《勒索信》 (Ransom Note)[6] 則指責作者規避當代收藏家將藝術品深鎖在自由港中規避稅務和藏匿資產,並促進藝術品作為投機商品甚至犯罪資產的行為,聲稱這才是當代藝術品失落的真正原因。乍看之下大快人心,但這樣的批評在實務操作上也不免顯得嚴厲,畢竟在博物館窮於照顧全世界的珍寶時,私人藏家亦是保存藝術品的一種方式。
 
另一方面,諾亞.查尼的書寫雖試圖藉由部分案例涵蓋諸如日本、中國等以歐美中心研究來說的邊疆地帶,然而埃及以外的非洲地區與大洋洲等地區在書中的缺席,以及忽視殖民統治下的藝術掠奪與持續在東南亞等地頻頻發生的盜賣事件,在近年文化返還備受重視的當今顯得格格不入。興許這和作者的學術養成相關,但對於一個深受開頭野心勃勃的宣言悸動的讀者,在掩卷後仍不免略帶失望,不過也必須承認:以娛樂性來說,閱讀《失落藝術博物館》仍是一段快樂的藝術史秘辛之旅。

 

*本文出自《藝術認證》98期:尋件啟事,閱讀更多精彩內容,請至:
高美書屋:高雄市立美術館1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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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Wedgbury, J (2018, November 4). Books: The Museum of Lost Art, by Noah Charney. The Museum Association. https://www.museumsassociation.org/museums-journal/reviews/2018/11/01112018-books/
[2] 金帛盛會舉辦於1520年,是英法兩國的首腦會議,除了涉及歐洲的和平問題外,也同時是兩國對於歐洲領袖位置的政治角力。雖然時間不長,但還是搭起數百座大營帳,上面的絲綢、絨布、掛毯皆刺繡著繁複家徽和裝飾,而即便是短期的英王行宮也雕飾上酒神、天使像,甚至禮拜堂內還有珍珠十字架。人人身著金縷衣走來走去,十足豪奢。
[3] 意旨不慌不忙,不讓人看出有半點努力痕跡。
[4] 2015年,在X光檢測下發現其畫作《黑方塊》(Black Square, 1915) 顏料下還有兩層不同風格的作品,作者認為或許這是藝術家正在重塑美學風格的歷程。
[5] James Tarmy (2018, May 2). Has the Best Art in the World Been Destroyed? Bloomberg.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18-05-02/has-the-best-art-in-the-world-been-destroyed
[6] Book Review: The Museum Of Lost Art, Ransom Note
https://www.theransomnote.com/art-culture/reviews-art-culture/book-review-the-museum-of-lost-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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