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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藝術家對話:《人類世-凝視.消逝中的地表》特別講座側記(下)

2023/12/29 點閱數:37


文|顏絃仰

接續上篇:與藝術家對話:《人類世-凝視.消逝中的地表》特別講座側記(上)


擴增實境:感知的擴延沉浸,真實全貌的碰觸逼近

  《人類世》特展有七件作品應用到擴增實境的概念與體驗,[1]其中有關2016年肯亞焚燒象牙堆的紀錄,蘇菲提到讓人印象特別深刻,因為它結合了三種藝術呈現手法:高解析影像製作而成的裝置,讓民眾可透過擴增實境體驗,觀看最大的象牙堆(總統堆)被燃燒之前的樣子,投影至一整面展牆的大幅影像,是熊熊焰火吞噬象牙堆的震撼場景,最後,再伴隨著象牙焚燒過後的攝影,如此相當完整地還原焚燒象牙事件的過程。因此蘇菲也進一步提問,為何焚燒象牙事件對藝術家們來說很重要,且他們還選擇用不同的媒介來呈現這個事件。

    面對這個問題,珍妮佛先從人類世的關懷說起。她談到人類世的關照,其中一項、也特別讓人心碎的,就是生物多樣性的消失。棲息地的失去、各種汙染、化學肥料和殺蟲劑的使用、人類活動以及人類有意的行為(像是製作飾品、象牙琴鍵、雕塑品等),都已造成物種的大規模滅絕。然每個生物都有其存在的價值,而人類不應該影響牠們的存續,當人類為了象牙屠殺大象,大象就有可能像其他已絕種的物種一樣走向滅絕之路,就像展覽中另一件擴增實境作品,記錄了世界上最後一隻雄性北白犀牛蘇丹(Sudan)生前的影像,蘇丹的死亡讓北方白犀牛亞種這個物種被宣告已功能性滅絕。而回到展場的展示方式:巨幅影像、擴增實境裝置、攝影照片三者結合,珍妮佛覺得是特別有力量、強大的,因為象牙焚燒事件本是很末日的一個情境,是一種破壞的行為,但它同時又帶著希望,是保護大象的行為,在更大的意義上,是保護生物的多樣性。

    又之後有關擴增實境的討論,對焦的是愛德華的攝影作品〈穆欣市場交叉路口,拉哥斯,奈及利亞,2016〉以及珍妮佛、尼可拉斯拍攝的影片截圖〈上帝救贖基督教會,拉哥斯,奈及利亞,2018〉。不同於象牙堆、犀牛蘇丹的擴增實境內容是讓觀者看到立體影像,〈穆欣市場交叉路口〉以大型壁畫的方式表現,對應的擴增實境體驗是讓人可再延伸看到記錄拉哥斯這個城市的動態影片。為何會加入這個體驗、又為何這個體驗是重要的?對於蘇菲的提問,尼可拉斯給出以下的思考。

    尼可拉斯談到愛德華的作品擁有非常多的細節,因為這個特點,觀者直面作品時就可從中看到故事與人們,並延伸出自己的發想。靜態攝影與動態影像兩者的合作,最好的部分是能再創造更多的對話,幫助觀眾更陷入其中、深入其境。透過這種以時間為基礎的媒介(如影像)來呈現這些畫面,觀者將不只是單純地面對靜態影像,某個瞬間也是真實地沉浸在那個環境裡並體會發生的故事。另外,論及人類世,有一種批評是認為它有些遙不可及,太過於高高在上、不夠人性化,常人難以觸及,所以尼可拉斯希望他們生產的影像能突破過往被人批評的限制。影像幫助大眾看到人們的日常、生活狀態,讓大家知曉人類世其實就發生在你我的生活周遭。隨後蘇菲也針對作品進行補充,解說透過影片的延伸,觀眾能夠沉浸式地體驗拉哥斯這個人口眾多的城市,包括跟著鏡頭身臨在可容納超過一百萬人的教堂中。
 

 

視野縮放:規模與細節的不斷切換

  〈丹多拉垃圾掩埋場-3號,塑料回收,奈洛比,肯亞,2016〉、〈溫室-2號,埃希多城,西班牙南部,2010〉、〈公路-8號,聖塔安娜高速公路,洛杉磯,加利福尼亞州,美國,2017〉、〈鋰礦區-1號,鹽沼,阿塔卡馬沙漠,智利,2017〉、〈磷尾礦池-5號,萊克蘭附近,佛羅里達州,美國,2012〉、〈烏拉爾卡利鉀礦區-4號,別列茲尼基,俄羅斯,2017〉,受到科學家探討人類世是否可成為一個地質年代這個關鍵課題的影響與啟發,《人類世》展出作品的背後,參考回應的主題包括科技化石、無法生物降解的塑膠、人口過剩、鋰礦資源的過度開採、磷礦與鉀礦開掘等,蘇菲提取這個概念主軸,也邀請兩位藝術家聊一聊,在科學研究基礎上投入人類世計畫,藉由藝術手法想要呈現什麼?

  珍妮佛回應道,對於《人類世》展出的作品、呈現的地景,人們常常會覺得那是異世界,但大家其實需要記住那是每天都在發生的,這些地景是真實地存在於這個世界,礦區開採是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在進行,只是我們通常不會花時間注意這些地方。而要講述這些地方的故事,其實需要各種手法的結合,在規模與細節之間不斷地切換,因為如果一直在空中捕捉高空俯瞰視角的巨幅圖像,是無法理解尺幅的,面對相同的視野,還需要關注細節處,以常人的視角、從小地方去觀看。所以,除了鳥瞰空拍,他們也回到地表,回到地面表現細節,呈現人們的生活。

    配合著投影片放映的照片,珍妮佛也再分享三位女性的故事:她們是在俄羅斯西伯利亞諾里爾斯克(Norilsk)礦區工作的起重機操作員。諾里爾斯克是世界上最大的鈀金(Palladium)生產地,有著重要的戰略地位,一般人沒有機會也不可能到這個地方,就連俄羅斯人也需要有特殊的許可才能進入,這裡,也經常被點名為是地球上汙染最嚴重的地方。

  珍妮佛談到,諾里爾斯克通常被展示的都是災難的鏡頭,還有人類所造成的規模可觀的破壞,但我們多少都和這個地方有關係(如鈀金會應用在手機,所以你我的手機中可能就含有這種金屬),因此這個地方不應該只是看起來很恐怖,也應該從道德倫理面來看待,若沒有呈現在諾里爾斯克工作生活的人們和當地的關係,等於沒有讓大眾了解關於這個地方的事實真相,就像畫面中的女工,有一位她其實曾離開諾里爾斯克一段時間,由於很想念,所以她又再次回到諾里爾斯克,在與珍妮佛的訪談中,她說道,因為在這個地方,她成為一個浪漫的人,能看到美,從一株花試圖從岩石中綻放。


 

回到家鄉:特寫加拿大

  進入Q&A問答段落前,講座分享的最後,蘇菲以〈皆伐-5 號,溫哥華島,英屬哥倫比亞省,加拿大,2017〉這件愛德華的作品,將討論拉回到加拿大。為什麼加拿大在這個計畫的敘事過程中很重要?展覽需要特寫加拿大?
 
    珍妮佛提到,人類世已在世界各地發生,而毫無疑問地,許多西方國家會將骯髒的廢料、工業回收物委外給其他國家處理,有這種不體面的作為,但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負面作為是林木資源的耗損。像加拿大這個國家,它擁有豐富的自然資源,然在英屬哥倫比亞省(珍妮佛提到也是她長大的地方),人們為了木材、為了自身需要,仍在持續不斷地砍伐百年以上的老樹。伐木業維繫著當地人的生計,被砍伐下的木料又被大量運往世界其他地方以滿足人類,如此循環,似乎會一直進行直到所有樹木消失殆盡。

    尼可拉斯也再強調,對他們來說,很重要的是這項工作、計畫並不是要譴責怪罪任何人,而是想透過真實的影像告訴大家:我們相互牽連,都是全球社群的一份子,考驗與問題也需要大家一塊來解決,所以加拿大遭遇的這個伐木業的挑戰,他們也想在展覽中呈現。對此,蘇菲還補充了「孤單大道格」的故事,透過圖片、影片讓現場的觀眾認識這棵兀自矗立在被砍伐的森林之中、孤單的道格拉斯冷杉。
 

 

《人類世》展區一隅,圖左側作品為愛德華·伯丁斯基所拍攝〈教堂雨林 -1 號,英屬哥倫比亞省,加拿大〉(2017),呈現飽受壓力的雨林生態(攝影:林紅龍)


提問交流:後世之眼的出發,關於紀錄片的刻意

    來到提問交流段落,有三位觀眾發言請教,兩位觀眾的問題主要圍繞著人類世的討論,一位觀眾的提問,則想更了解導演們以「刻意」一詞詮釋紀錄片拍攝的深意。

    第一個問題是,就像現在的人們考古,挖掘到屬於侏儸紀的遺跡,會去判斷當時恐龍的生活環境,若想像幾萬年後,有未來人考古,挖到人類世,講者覺得他們未來人會怎麼評斷我們?尼可拉斯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反思,去思考我們會被未來的人們如何評斷,因為人類世的起始,科學家們還沒有定論,人類世的結局,亦還沒有被書寫,故事會怎麼走,大家也還不曉得,後一世的人們會覺得是很好、正向的過程?還是認為是非常負面的一世?覺得身處人類世的人們很愚蠢、愚蠢到把自己搞到絕種?因為問題本身擁有很大的討論與詮釋空間,尼可拉斯並未深論自己的想法,而是提出可能有的想像回答,保留提問者與現場觀眾思考的自由,並稱許這個鼓勵大家反思的探問。

  第二個提問是想回應演講過程中,兩位導演提及在拍紀錄片時會有一些刻意採取的手法,提問者解釋因自己不熟悉影片產業,所以想了解是不是現今的學院教學或現在有拍攝紀錄片的學派,會使用「刻意」這個詞,用刻意的手法來推展處理紀錄片的拍攝。而這一題主要由珍妮佛分享回答。

  珍妮佛談到,最近有文章寫說我們現正處於紀錄片的黃金年代,但也有文章的書寫是想告知大家為什麼我們並非處在紀錄片的黃金年代。如今的串流平台如Netflix、Apple TV等有很多紀錄片讓觀眾可以觀看,但多數觀眾不知道的是,這些紀錄片是非常公式化的,更像是一種電視真人秀、實境秀,因為製片者掌控著主題,調整要給觀眾看的影片結構與節奏,然後迴避著困難或是複雜的議題。(珍妮佛問在座的大家有沒有看過Tiger king《虎王》,[2]並特別強調這部片不是紀錄片。)

  珍妮佛再述說道,他們很幸運能夠製作獨立電影,獨立影片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拍攝製作,他們沒有劇本,必須事先做大量的研究,所談「刻意」,是因為他們可以到世界各地旅行,去拍攝製作自己想做的影片,但對這些地方來說,他們是外來者,預設自己有導演的身分可以將拍攝地的所有故事、很有意義的事情傳達述說出來,這個思路是非常傲慢的,所以他們合作,透過協作找尋故事、尋覓其中的意義,為了傳達地方的真相與真實,他們必須捨棄控制主導權,並懷抱著極大的謙卑,而這就是他們所談到的「刻意」,這個刻意在於他們參與接觸其中的倫理掌握,立基於謙遜的思考、謙卑的工作哲學。

  第三位觀眾拋出兩個提問,一個問題是想請教藝術家們對人類世起源定義的看法,因為有的說法是認為有人類足跡之後就算人類世,也有的看法是認為人類世起源於工業革命之後、或是開始於19世紀。第二個問題,提問者覺得比較具有爭議性,想詢問的是人們會覺得垃圾、固態廢棄物不好、造成汙染,但它也有可能沉積為化石,並成為未來見證現在的一種證據,所以想請教減少固態廢棄物、垃圾減量是一個有用的政策嗎?

  兩個提問,主要由尼可拉斯做回應。尼可拉斯先以略帶幽默的口吻分享,當初他們啟動執行人類世計畫,曾天真地以為他們拍片時,科學家們就會做出決定,官方定案人類世一詞為正式的地質年代,而他們拍攝《人造紀元:走進人類世》,就會有一個盛大的慶功宴,有一個完美的結局,但真實是,科學家們對此還在進行爭論。剛好講座中先前未能播放的影片,也因為這個提問的延伸有播映的機會。搭配影像,尼可拉斯解釋科學家們已於今年七月選定加拿大湖泊-克勞福湖(Crawford Lake)代表人類世起點,並且修正人類世起源的時間點。[3]會選擇克勞福湖是因為它保留了湖泊底層的紀錄,科學家們從湖泊底部提取樣本,樣本就像樹木的年輪一樣清晰地存檔地質變動累積的痕跡,而科學家們會認為人類世的起點落在1950年代,是因為人類在當時進行了核試驗,在此之前,地球並未有這種人類介入而生產的能源。

  關於第二個問題,尼可拉斯回覆就如觀眾所言,垃圾、固態廢棄物也可能會成為一個地質層,就像有些地方,固態廢棄物已成為化石紀錄的一部分。不過,能用深思熟慮的態度去思考討論這個問題是很好的,但也許還有一個更好的用詞是:質疑,像我們會覺得製造大量的固態廢棄物、垃圾是不好的,我們就會去思考在生活中去做改變,從更大的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他們投入人類世這項工作、推出這檔展覽最大的期望之一,即希望啟發觀眾提出質疑,反思我們人類的行為、現在的作為是不是好的。
 

 

 

講座現場,藝術家珍妮佛 · 貝奇沃(左)、尼古拉斯 · 德龐西埃(中)及策展人蘇菲 · 哈克特(攝影:顏絃仰)

 


一點餘韻:還好,不是只有遺憾

    最後,在講座圓滿收尾之前,高美館策展人崔綵珊再邀請珍妮佛分享關於小犀牛林戈(Ringo)跟蘇丹的暖心番外,為本場演講留下溫暖餘韻。

  當時珍妮佛他們是到肯亞的奧爾佩耶塔保護區(Ol Pejeta Conservancy),那裏除了蘇丹還有兩隻很老的母犀牛(蘇丹的女兒和孫女)。蘇丹過世前,他們幫他拍了上千張的照片,除了拍攝工作,他們也花了很多時間陪伴犀牛們。蘇丹有非常愛牠的照顧者,他們甚至會跟蘇丹一起睡覺,但蘇丹常常非常的憂鬱沮喪,因為孤單,因為沒有其他犀牛夥伴相伴。

  有一天,保護區的人們發現一隻公的南方白犀牛寶寶,牠因為失去母親的照顧瀕臨死亡,為了搶救這隻犀牛寶寶林戈,當地的工作人員就把林戈帶到蘇丹身邊。蘇丹體積很龐大,也可以很有攻擊性,但牠成為林戈非常好的朋友,牠教導林戈覓食、玩耍,有時候還會一起踢球,珍妮佛跟尼可拉斯的小孩也跟他們一起到肯亞,用奶瓶餵林戈。

    珍妮佛描述道:林戈點亮了蘇丹的生命,蘇丹也把林戈當作是自己親生的小寶寶一樣照顧牠,這段見證非常美麗。還好,不是只有遺憾,真好,有如此動人溫馨,為本場講座作結。

 


[1] 四件作品比較是使用AR擴增實境的概念,民眾可藉由手機下載AR體驗軟體或借用展場的平板掃描大幅壁畫輸出,觀看延伸補充的數位內容-尼可拉斯與珍妮佛拍攝的電影片段。四幅壁畫輸出作品為愛德華的攝影:〈卡拉拉大理石採石場,大運河採石場-2 號,卡拉拉,義大利,2016〉、〈穆欣市場交叉路口,拉哥斯,奈及利亞,2016〉、〈教堂雨林-1 號,溫哥華島,英屬哥倫比亞省,加拿大,2017〉、〈潘加珊瑚牆-1 號,科莫多國家公園,印尼,2017-2018〉。另外三件作品的擴增實境體驗,觀眾以手機、平板掃描現場的立體裝置,高解析的立體影像旋即躍入觀眾視野,民眾還能移動手機或平板,以360度的視角觀看。三件作品分別為:〈擴增實境-4號,蘇丹,最後一隻雄性北白犀,納紐基,肯亞,2016〉、〈擴增實境-2號,甘耶達總統之象牙堆,4月28日,奈洛比,肯亞,2016〉、〈擴增實境-3號,孤單大道格,溫哥華島,英屬哥倫比亞省,加拿大,2016〉。
[2] 《虎王》於2020年3月20日在Netflix上線,Netflix將本片歸類為真實罪案紀錄片。
[3] 此還是個提案,要官方正式承認並宣告人類世已成為一個地質時間單位,還有相關程序需進行。
參Emily Chung, “Canada's Crawford Lake chosen as 'golden spike' to mark proposed new epoch”, CBC, July 12, 2023, https://www.cbc.ca/news/science/crawford-lake-anthropocene-1.6902999 (accessed November 14,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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