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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火、生活與神話:拔舒浪.魯魯安(Pasulange Druluan)的藝術

2022/07/04 點閱數:490

文|許瀞月(臺北市立大學視覺藝術學系教授)

 

最初看到拔舒浪.魯魯安(安君實)的創作,是2012年他在蕭麗虹老師邀請之下到竹圍工作室駐村。我看到拔舒浪的戶外雕塑作品〈北海岸的祝福〉,覺得作品如其人開朗,有個性、很有想法。當時覺得他以不拘泥於特定形式的、撿拾的漂流木,與海邊浮球的現成物組合而成的雕塑,讓人感覺有一種堅韌的力量。根據拔舒浪的說法,「在創作時,事先不畫草圖,也不追求具體的造型」[1],而是憑著內在的直覺與感動而行。

 

 

不畏風雨的磨練

在這之後的同一年,筆者帶領台北市立大學視覺藝術系的研究生為他與拉飛.邵馬(Lafin Sawmah)辦了一個聯展,兩位藝術家自訂題目為《生火。生活》漂流木創作聯展,地點就在台北市的台灣原民故事館。當時,拔舒浪已經在姑姑峨冷.魯魯安的工作室擔任助手兩、三年了。他與拉飛為了來台北展出,跟姑姑借了一輛老舊的小貨車,經歷一段驚心動魄的蘇花公路冒險。他們從台東載運作品,經花蓮、來台北的途中,開到蘇花公路路段,剛好碰到傾盆大雨。但是因為小貨車的冷氣,年久失修,故障中。所以外面一開始下雨時,在無法開冷氣也無法除霧的情況下,擋風玻璃開始起霧。拔舒浪一邊開著車,拉飛便一邊急忙用抹布擦玻璃裡面的霧氣。但霧氣實在增長太快,於是他們只好打開窗戶,雨水就不斷地灌進來,車子裡也開始進水。接著,雨越下越大,駕駛根本看不見眼前的公路,蘇花公路狹窄,一不小心就會落下斷崖。在這種緊急狀況,拉飛只好把頭伸到車窗外,負責幫忙指揮看前面的路。這樣的幾十分鐘,像經歷幾世紀一樣久。漸漸雨勢變小了,好不容易,車子也來到可以喘一口氣的休息空地。幸好,人平安,作品也都無恙。這一段故事,也許可以說明他們熱愛藝術,奮不顧身的心情,以及身為原住民藝術青年的不畏艱難挑戰的勇氣。他們做作品,是跟著前面一代的原住民藝術家學習,努力探索。他們歷經蘇花公路跌跌撞撞的冒險,就像他們在沒有藝術學院的加持情況下,咬緊牙關,憑著毅力,一步一步艱辛的走過來。 

〈Peleng Dalapalhane 我的祖先〉於《生火。生活》展覽(圖片提供:拔舒浪.魯魯安)

 

《生火。生活》展覽中,拔舒浪除了展出一些漂流木製成的生活傢俱,他還有一件很值得關注的作品〈Peleng Dalapalhane 我的祖先〉,是由漂流木、彈性繩與樹藤的材料創作而成。這件作品想像貌似身形高大的先人,樹頭的根與鬚象徵頭髮與鬍鬚,手執長弓。整個作品在跟人的相似與不似之間,因為漂流木的自然造型,遂充滿動態的意趣。祖先的名字為「伯楞」(Peleng)。原住民在命名的方式上,都有繼承先人名字的傳統,富有文化的傳承意義。拔舒浪像許多原住民年輕人一樣,從小被家裡送到城市裡去求學,是為了不要在學業上輸給別人,所以在城市一路讀到大學。一方面,因離家而失去了學習魯凱語的環境。但另一方面,回到自我的族群認同,就必須要有更多的自我探索歷程。不同於現代主義藝術家,激進的追尋個人獨特個性與自我批判,在拔舒浪的作品中,卻有一種柔軟度與彈性,透過對於祖先的想像,部落的群體,探索自我認同。

 

 

〈Peleng伯楞〉於2014年Pulima藝術獎(圖片提供:拔舒浪.魯魯安)

 

追隨祖先的步履

2014年,拔舒浪演繹2012年的作品「Peleng Dalapalhane 我的祖先」創作的〈Peleng伯楞〉在的Pulima藝術獎競賽中脫穎而出,獲得入選獎的榮譽,在台北當代藝術館展出。此次僅以漂流木與彈性繩,做為造型的媒材,同時也是紀念魯凱族的祖先。拔舒浪出生在屏東縣霧台的魯魯安頭目家族。氣候在高海拔山上,即使在夏天,只要太陽下山,都是沁涼如水。眺望四周,群山環繞,跋涉不易。山上的民族因而更顯得堅毅。於是、他成長過程就被教導要對家族的延續,擔負起責任。儘管身形魁梧,他仍有一顆柔軟溫暖的心。他的皮膚黝黑,常常被對比於母親長的白皙皮膚。母親是茂林區萬山部落人,萬山部落被日本學者歸類為現今的魯凱族人,但在社會制度上與霧台魯凱人仍有相當程度差距。當我跟拔舒浪提起茂林區萬山的「萬山岩雕」,他立刻顯得興奮,從小就因為媽媽的關係,熟悉萬山岩雕的神話傳說。傳說從布農族(來自現今高雄桃源區內族群先人)嫁到魯凱族(萬山部落)的女子,烹飪時會吹口哨引來百步蛇,之後、將其烹煮。被她烹煮的百步蛇,不計其數。但這秘密被發現後,招來被放逐的命運,因為百步蛇是護衛魯凱族(萬山部落)祖靈的象徵。在被放逐臨行之前,她跟丈夫約在大岩石相見,但因丈夫始終未出現,就在大岩石上等待時,她便以混沌巨大的力量,雕出神秘的岩雕圖案。這個故事說明了百步蛇的禁忌與力量。[2]

 

 

多年前當拔舒浪與族人從新好茶(遷徙過後的部落)出發,攀越險峻的山嶺,返回古茶部安(舊好茶)時,由於路途年久失修,荒煙漫漫,沒有行人的路徑,只能循著山羊攀爬的路走。好不容易走回到石板屋祖居,才發現屋頂已經坍方,只有廚房那一塊還完好。所以他的工作,就是與族人大家一起整理屋內與屋外,然後「生火」。生火除了燃起溫度,生火升起的燻煙,也會上達祖先,告知他們的返回。拔舒浪幾次隨著耆老回到古茶部安,幫忙修繕石板屋祖屋。石板屋由於建造的時候,是到山上採集石板,石板也因其硬度,分為公石與母石。一塊塊經過鑿開處理過的石板,是在石板與石板之間,經由特殊設計的角度搭配許多小塊石子而成的密合單位,然後這些組合才彼此配搭,砌成牆面。這樣組成的牆面,理當有縫隙,卻因聰明地迂迴的設計角度,即使有縫隙,也能在颱風天,防止颱風的風雨灌進來。然而,也由於它的縫隙,使得生火燻燒的煙能往外擴散出去,同時,煙也驅趕躲在縫隙想進來的蛇與蚊蟲。這樣一來,石板屋被稱為「會呼吸的房子」。由於呼吸透氣,所以在室內生火,循環的原理,冬天保暖。夏天則可以隔熱陰涼。石板屋會呼吸,室內的水也會從地上石板與石板之間的縫,流到地底下,為泥土層吸收。而屋樑的木頭,採集自山中的堅實木頭,也極為重要,因為上面要鋪排石板屋頂。而屋頂鋪排石板之時,也會留下天窗,導引自然光源進入。每當早晨炊煙升起,陽光從天窗灑進來,便形成劇場效果的詩意畫面。由於石板屋的精良巧妙工法與深厚的文化意涵,遂被國際組織列為世界重要文化遺產。


拔舒浪的藝術創作靈感,便是來自追隨祖先的步履,包括神話與傳說。在頭目家族的石板屋中,祖靈柱有百步蛇的象徵圖騰。而重要的古陶壺,代表祖先的誕生與祖靈的居所。在頭目家族舉行迎娶的儀式時,陶壺代表家族地位的象徵。除此之外,陶壺本身的意涵與裝飾,又是一則又一則說不盡的神話。陶壺裝飾有百步蛇守護的象徵。拔舒浪說他的夢境主題與色彩,常會有來自古陶壺的啟示[3]

2018年作品〈向古老巡山員致敬〉,獲得Pulima優選獎。(圖片提供:台北當代藝術館)

2018年作品〈向古老巡山員致敬〉作品細節(圖片提供:台北當代藝術館)

2019年的Pulima藝術獎,拔舒浪以2018年作品〈向古老巡山員致敬〉,獲得優選獎的榮譽,在台北當代藝術館展出。作品表達一位在山中行進的巡山員,氣勢磅礡,由於一層層的波浪造型,表達迴旋的力量。巡山員的造型,彷彿來自百步蛇身體前進的運動與速度,在攻擊敵人時,往往迅雷不及掩耳。拔舒浪使用多種的媒材做為造型的雕塑,不僅是紅櫸木,還有變化自魯凱族傳統擅長的銅線,以鋁線作為媒材。鋁線拖曳的與延展的自由度,以及延伸的瀟灑力道,使得作品顯現出巡山員行進在森林裡,展現保護山林資產的勇氣與姿態。結合傳統與當代的意圖,不言而喻,因為百步蛇的靈動與護衛祖靈的象徵,皆齊聚融合於巡山員一身。

 

2017年作品〈謝謝你把我種下〉,為《米耙流濕地藝術季》駐地創作(圖片提供:拔舒浪.魯魯安)

多重媒材的探索

在台灣的亞熱帶山林中,充滿竹子的身影,也是拔舒浪常常會運用的材料。他嘗試使用竹子來搭配其他媒材的系列創作,包括2015年作品〈旅人樹〉,其材料是漂流木、竹子、椰子葉鞘,邀展作為『東海岸手創市集』活動主視覺,並在台東加路蘭遊憩區展出。另一件是2017年作品〈謝謝你把我種下〉,材料是漂流木、竹子、芒草,是他參加《米耙流濕地藝術季》駐地創作,並在花蓮石梯坪展出。這兩件作品雖然都以竹子為重要材料,也搭配椰子葉鞘或芒草,變化各異其趣。基本上,拔舒浪強調弧形以及流線形的造型空間,仍然讓人容易聯想起百步蛇作為護衛祖靈意象的投射。

2022年初的作品〈祈禱小米豐收歌—竹屋〉內部(圖片提供:拔舒浪.魯魯安)

 

2022年初的作品〈祈禱小米豐收歌—竹屋〉,材料也是竹子、草繩、鐵,但竹子的彈性與可塑性成為竹屋的波浪造型特色。拔舒浪的作品為《台灣燈會在高雄》原住民燈區代表之一,在高雄衛武營都會公園展出。燈屋獨特的有機造型,除了有好幾個光線出口,出口基本上不對稱,似乎是某些瓜果的放大變形,讓人印象深刻。竹屋內有陶藝家李文廣的陶偶八座,呼應明立國教授蒐錄的「八部合音」的「祈禱小米豐收歌」在竹屋內播放。

 

綜合來看,拔舒浪.魯魯安在創作時,對於媒材的研究十分講究,但媒材所對應的非只是形式,更是文化底蘊。他把祖先傳統與神話傳說,當成是須以現代方式去恢復的責任。但在這幾乎要變成一種沈重的使命感之時,他總是機智地以幽默的方式來談論這嚴肅的話題。他的作品也就反映出他這樣的生活態度,所謂「生火、生活」。

 

*本文出自《藝術認證》98期:尋件啟事,閱讀更多精彩內容,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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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君實口述。許瀞月採訪。2019. 09.
[2]這個故事有幾個不同的說法,此則故事乃參考幾個版本的綜合體。
[3]安君實口述。同上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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