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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黃清埕――雕塑家的南方紀事

2022/06/29 點閱數:1410

文|徐柏涵 高雄市立美術館助理研究員

黃清埕自畫像(圖片提供:黃玉珊)

 

黃清埕其人
「在榕樹綠葉漸次鮮明的時期,期望各位身心越發清朗健康……」1938年,六位年輕的藝術家聯名發出了邀請卡,邀請藝術同好在天氣逐漸轉熱的時節,參加一場難得的聯展。當時,黃清埕(1912-1943)正是年輕而意氣勃發的年歲。正就讀於東京美術學校雕塑科(今東京藝術大學)的他,以黃清亭之名,與同世代的藝術家張萬傳、陳春德、陳德旺、許聲基、洪瑞麟組成藝術團體「MOUVE」(法語「行動」之意),互相切磋討論創作。
黃清埕加入MOUVE後的首次展覽邀請卡,接著闡明了美術團體的宗旨:「當我們在對造型藝術的年輕、熱情、明朗的幹勁下,組成MOUVE美術集團,已經過了半年。在這段期間,我們一起互相勉勵與研究,將些許的成果整理出來,期望能得到各位的批評指教,因而在未成熟的狀態下,舉辦第一回作品展。」 [1]字裡行間,青年滿懷藝術熱誠的身影,躍然眼前……

 

 

作為臺灣早期接受完整學院訓練的雕塑家之一,黃清埕的創作和經歷無疑相當值得矚目。他搭乘輪船,往返於故鄉澎湖、臺灣和日本之間,積極熱忱地投身雕塑。從他的生命軌跡,可以看到當時臺灣藝術家追求更廣闊的創作天地的渴望,以及島嶼孕育出的豐沛藝術感性。

黃清埕1912年生於澎湖西嶼鄉池東村,1925年考入高雄中學,來到臺灣求學。成績優異的少年備受家族期待,期望能走向醫藥專業,卻無法抵擋內心的召喚,毅然轉而報考東京美術學校。在黃清埕求學期間,他曾因為父親的不諒解而失去家族經費支助,卻有兄長的接濟,還有偶爾接下替人塑像的工作,頂著壓力,繼續堅持學業和創作。事實證明,黃清埕的付出完全體現於他的創作能量。於東京美術學校雕塑科畢業前,他便入選1939年日本帝展,1941年獲雕刻家協會賞,也獲邀成為該會指導員等,於官方的藝術體系已初有獨立之力。而在個人創作精神的表達上,黃清埕延續MOUVE團體的創作精神,返回故鄉臺灣,和好友謝國墉、張萬傳一同再次推出展覽。畢業後,他更在臺舉辦個展,也收到北平藝專(今中國中央美術學院)遞來的教職橄欖枝。可以說,有了完整的學經歷支持,具備培育後進的能力,也致力於個人對於造型美術的追求,黃清埕正是羽翼豐滿,即將展翅高飛的創作者。
遺憾的是,黃清埕的藝術生涯卻沒有持續。1942年,即將前往北平藝專赴任前,黃清埕與未婚妻李桂香先搭乘輪船高千穗丸欲返臺一趟。然而,那竟是一趟有去無回的旅程。當時戰爭的陰影已經壟罩於臺灣上空,即將入港的高千穗丸不幸於基隆外海被美軍潛艇魚雷擊中,船上千餘人幾乎全數罹難。一位原先可以大放光彩的藝術家,其年輕的生命也因此嘎然中止。

 

 

雕塑家的指尖
黃清埕的經歷,無疑是動盪時代的又一道傷痕,彰顯出戰爭對藝術創作的傷害。因著戰火帶來的顛沛,黃清埕雕塑多有逸散。現今對於黃清埕作品的討論,除了各大美術館、黃清埕家人和舊友的收藏,僅能透過相關展評,或早年出版品收錄的照片予以推論。
從現有的資料觀之,黃清埕的創作帶有強烈的寫實傾向,但卻不拘束於形似,而是自由自在的追求塑造真實與人物傳神的平衡。他同樣十分擅長油畫,喜愛印象主義的表現手法,作品可以見到其注重強烈光影的筆觸。在上述MOUVE團體開展後,《臺灣日日新報》便有藝評寫道:「黃清亭(埕)的雕刻,在本島的展覽會場上來說是非常難得的,確實作品中好像在暗示著什麼。作品是純粹寫實性的習作,綜合布魯岱爾(Émile-Antoine Bourdelle)、羅丹(Auguste Rodin)或馬約(Aristide Maillol)等影響,此外沒有什麼更值得說的。看到這類立體性的作品展出,實在是非常高興。畫作人物(A)、(B)也是像雕刻式的技法,自然地表現出立體的感覺,作為學院派的作品而有種親切的感覺。[2]
從評論看來,不難推測寫實性的雕塑於彼時的臺灣仍不多見,位於日本的藝術學院則為這類雕塑家的培育主場。而他對於MOUVE團體的參與,更是秉持純粹的創作精神,有著挑戰自我的意圖,團體更宣言「以青春、熱情、明朗為首要目標來互相研究」,甚至「研究作品之發表,不限時間與回數,隨時隨處由全體或部分成員舉行之」。[3]
當時,日本以朝倉文夫(1883-1964)、高村光太郎(1883-1956)等為首的雕塑家們,主張雕塑的獨立性,強調捕捉人物肌理樣貌與自然動態的手法。他們的作品延續第一代接軌歐洲的日本雕塑家,推廣自羅丹以降對雕塑的突破。作品脫胎自歐洲古典雕塑,但不再追求光潔工整的雕塑,於寫實基礎之上,有意識的捨棄對細節的精雕細琢,反而為了凸顯人物精神或作品張力,刻意保留明顯的肌理質地或嶙峋質感。同時,在雕塑結構方面,更講求彷彿真實運動的動態感,也追求流動般的造型趣味。作為接受完整東京美術學校雕塑科訓練的創作者,黃清埕顯然融會了這樣的表現方式,更加入個人的獨特觀察。

黃清埕,〈頭像〉,石膏雕塑, 23 × 20 × 26.5cm(有木台座) ,約1940年。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 

黃清埕,〈女友(桂香)〉,銅鑄雕塑, 17 × 11.2 × 20.3cm ,1940。(圖片提供:國立臺灣美術館)

黃清埕,〈貝多芬像〉,銅3/5雕塑, 30 × 20 × 20 cm ,1938。(圖片提供:國立臺灣美術館)


高雄市立美術館所典藏的〈頭像〉,雖然尺幅較小,卻是現存極精彩的一件黃清埕作品。[4]〈頭像〉為1940年作品,本身屬於石膏原件,難能可貴的保留了藝術家第一手的指尖律動,是黃清埕留學東京美術學校時期所作。從作品來看,藝術家游刃有餘的塑造出人物年輕柔軟的臉頰,攏在腦後的髮絲蓬鬆彎曲,表面呈現不平整紋理。〈頭像〉也傳達出人物細微的情緒表現,其頭部微偏,眼簾半攏,眉頭微蹙,好似正垂目思索,細長的丹鳳眼更凸顯充滿韻味的輪廓。這件作品被指定為「國家重要古物」,或許是基於石膏原模難以保存,所代表的唯一性,也因其展現出藝術家赴日學習西洋式的雕塑技法,進而發展出獨特藝術表達的歷史意義。可惜,今日已無法得知〈頭像〉塑造的是何人身影了。
從現存由國立臺灣美術館所典藏的〈桂香〉與〈貝多芬頭像〉,或是前述MOUVE團體第一回展覽的作品〈顏〉,亦能看見藝術家細膩卻大膽的表情處理。為女友桂香所做的頭像,僅在臉部做細部處理,脖頸以下則保留粗獷的表面,表現出女子的恬靜面貌,彷若能想像身為音樂家的桂香手持小提琴演奏的神態。[5]據說黃清埕曾經以桂香為模特兒塑了不少作品,其獲選日本雕刻家協會展第二賞的作品,便是真人高的桂香塑像。[6]而在〈貝多芬〉像,黃清埕則一改〈頭像〉、〈桂香〉較為玲瓏柔軟的面部構造,採用如斧刻般銳利的深目凹鼻,展現貝多芬精神奕奕的沉思模樣。可以想見,黃清埕對於寫實的人物圓雕的掌握,以及雕塑造形的收放,所具備的高度掌控力。

 

南方紀事的追尋
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歲月,黃清埕的理念和作品隨著他的過世,也淡出於藝壇。然而,這樣的藝術家,本不應於歷史沉寂。儘管黃清埕活躍的時間並不長,也來不及留下對後起新秀更多的影響力或與同輩的藝術聯繫,追尋者的腳步卻未停止。
回應本期《藝術認證》的主題「尋件啟事」,對於黃清埕生平的重新爬梳建構,最值得一提的便是藝術家姪女黃玉珊鍥而不捨的找尋。本身作為獨立影片編導,同樣具有創作者特質的黃玉珊,透過父親黃清舜的描述及家中留下的作品,對才華洋溢又有些叛逆浪漫的二叔產生共鳴。她投入大量精力於黃清埕生平經歷和家族資料的整理,更將其以紀錄片與劇情片的方式重現於當代。

 

《南方紀事之浮世光影》劇照,由林昶佐飾演藝術家黃清埕(圖片提供:黃玉珊)

《南方紀事之浮世光影》劇照,由林昶佐飾演藝術家黃清埕、張鈞甯飾演未婚妻李桂香(圖片提供:黃玉珊)

《南方紀事之浮世光影》劇照,由徐懷鈺飾演的修復師琇琇(圖片提供:黃玉珊)


在家人的回憶中,黃清埕作畫很認真,生活也相當嚴肅,只知道不停的創作;跟友人的互動除了一起創作,每周都還有作品研討會。[7] 為了更直觀的呈現藝術家日常樣貌和內心世界,黃玉珊選擇以影像轉化黃清埕傳奇的一生。2005年,黃玉珊執導的電影《南方紀事之浮世光影》上映。電影採取半紀錄半虛構的方式,安排一位修復師貫穿作品,安排了當代人「尋找」黃清埕作品的過程,更透過演員重現藝術家追尋靈感謬思、求學日本,乃至與未婚妻桂香一起搭上高千穗丸,步入生命終點的過程。
電影由林昶佐飾演黃清埕,精心重現藝術家當年的打扮與口音。劇本則牽繫橫跨數十年的時光,以兩代人各自的尋找為路徑,表現創作者對藝術表現的堅持和其與周遭人事物的關係,乃至於創作的謬思女神。 [8]而同樣為黃玉珊製作的紀錄片《池東紀事》,則是完全採用紀實的手法,娓娓道來藝術家的生平故事。這支紀錄片探討當時年輕藝術家的養成,以及其對臺灣、中國、日本三地現代藝術發展的互動關係。透過敘事的鏡頭,觀眾可以清楚看到一位澎湖少年追尋理想的軌跡,感受時代激烈變動的挑戰,更彷若置身於黃清埕由雕塑和音樂聲構成的世界。[9]

黃清埕家族照,左一為黃清埕(圖片提供:黃玉珊)


高雄市立美術館近年拍攝以《藝術認證》典藏選粹專文出發的「百夜藝術默讀」影片 [10],亦曾邀請黃玉珊導演受訪,導讀作品〈頭像〉。黃玉珊在訪談中便表示:「我覺得應該提醒大家說,怎麼在雕刻創作的這方面再多元化,延續黃清埕他們那時候出國學雕刻的理想,可以再延伸下去。[11] 誠然,電影和紀錄片的製作,能藉由影音敘事,再次把觀眾帶回記憶現場。美術館的典藏、展覽和研究,則是透過將作品帶到觀眾眼前,提出不同詮釋途徑,均是免於「遺忘」或「遺失」的重要管道。我們也很高興在《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移師高美館的展出,身為高美館重要典藏的〈頭像〉能與同時代的作品互相輝映,再次於展場與觀眾見面。
戰亂雖造就了一代人顛沛流離,曾經與友人共提邀請函的青年也已不在,今人仍盡力的補足遺失的片段,幸許有朝一日也會有更多的黃清埕作品被尋回,讓我們能親眼見到更多藝術家黃清埕的面貌。黃玉珊曾在訪談說:「黃清埕的經歷,當然會讓人感到滿惋惜的。如果他當時是到北平藝專教書,或者再回來(臺灣),那可以繼續雕刻這方面的教育,或是他的創作生命會更長……如果不是因為戰爭的關係,那黃清埕可以有更多作品留下來。」對於黃清埕和其他早逝離去臺灣前輩藝術家的遺憾,同樣曾經出現在許多人心底,也是筆者每每看到〈頭像〉時的想法。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黃玉珊的研究和紀錄片,引起了跨學科的關注。歷史學者戴寶村在其《海洋臺灣歷史論集》一書中,從歷史記憶的角度,論及高千穗丸沉沒後,當時殖民政府因應戰爭情勢而採取了種種措施,包含要求倖存者或受害者噤言不談,或藉此反向鼓動民眾同仇敵愾情緒等舉動。儘管高千穗丸的船難,除了藝術家黃清埕,還奪去了許多當時返鄉臺灣人的性命(其中有不少各行業的菁英),對於逝世者的討論,即便國民政府來臺依然備受壓抑。[12]直到1980年代後,黃清埕才再次被想起、被找尋,更隨著《池東紀事》、《南方紀事》的推出,原本逐漸塵封的歷史再次進入大眾眼前。


戴寶村也觀察到,即便紀錄片本身包含重新梳理、呈現事件的特定邏輯,影像本身的渲染力也非常值得重視,是其得以喚起觀眾對藝術家重視的一大原因。[13]紐約大學電影研究所張真教授對於黃玉珊影片的研究,同樣提及這兩支影片既立基於扎實的調查和檔案整理,也透過影像剪輯等手法──例如將黃清埕的畫作和流動的實景融於同一個畫面──賦予史實更多的想像層次和美感。[14]這兩支影片互相呼應,均拍攝於解嚴後臺灣新紀錄片興起的時期。或可說,隨著臺灣社會的改變,原先隱沒於時光的人事物得以重新被淘洗出來,取回屬於自己的聲音,有了再次被看見的可能性。


黃清埕的故事,無疑是大時代的一個縮影。經過20世紀初葉東亞的戰爭衝突,遺失或毀壞的作品、殞落的英才,又何止如此。或許,所謂「尋件」,人們想尋回的也不僅僅是消失的作品,更希望盡可能彌補過往缺憾。而那些曾經於時代閃耀的精神與、理念與藝術靈光,無懼於風雨的創作堅持,大約便是激勵後進之人不斷找尋的動力所在吧。

 

 

 

 

[1]資料引自廖瑾瑗,《家庭美術館✕美術家傳記叢書:在野.雄風.張萬傳》,雄獅美術、文化部,頁30。
[2]官展藝評作家野村幸一,在昭和13年(1938年)3月23日《臺灣日日新報》發表了篇〈ムーヴ(MOUVE)展評〉。引自顏娟英,《風景心境(上):臺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雄獅美術,頁352-353。
[3]MOUVE美術團體規約,引自謝里法,《臺灣美術運動史》(台北:藝術家出版社,2017第五版),頁213。
[4]關於〈頭像〉,《藝術認證》「典藏選粹」專欄亦有專文討論。參見林泱秀,〈指尖的溫度,微小而巨大:黃清埕「頭像」〉,《藝術認證》57期(2014.08),頁78-81。6
[5]〈桂香〉原先可能為全身像,據黃玉珊調查,因像太大不便運送,因而鋸為胸像。
[6]相關敘述出自謝里法先生《臺灣美術運動史》對黃清埕家屬口訪的引述。謝里法,《臺灣美術運動史》,頁230。
[7]參見謝里法,《臺灣美術運動史》,頁230。
[8]李欽賢、黃玉珊,《南方紀事之浮世光影-圖文電影書》(含光碟)(台北:草根出版,2005)。
[9]黃玉珊,《池東紀事》(台北:黑白影像工作室,2006)。
[10]高雄市立美術館也為〈頭像〉製作3D立體建模,觀眾將能於線上欣賞到雕塑的各面向。可參見高雄市立美術館網站:https://www.kmfa.gov.tw/2021_3DModel/0709_02/art001.html
[11]黃玉珊影音導賞,請見高雄市立美術館《百夜藝術默讀》網站:https://www.kmfa.gov.tw/ArtActivityInfo/ArtActivityInfoArticlesDetail.aspx?Cond=bdcd3fee-9f35-4bae-9f2c-256989994f86
[12]參見戴寶村,〈高千穗丸與太平輪:船難、影像與歷史記憶〉,《海洋臺灣史論集》(財團法人吳三連史料基金會:臺北,2018),頁343-357。
[13]同前註。
[14]]參見張真專文”Floating Light and Shadows: Huang Yu-shan’s Chronicles of Modern Taiwan”,收錄於Ivone Margulies and Ivone Margulies, On Women’s Films Across Worlds and Generations (Bloomsbury Academic,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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