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活動會員 您好,歡迎進入高雄ART青!
關鍵字搜尋
藝術關鍵字
活動會員

黑暗中的微光:專訪藝術家Aping Ismahasan(邱雅茹)

2024/08/06
382

文|謝宇婷(高雄市立美術館助理研究員)

從高雄市區到那瑪夏,是單程至少兩小時的車程。大眾運輸的選項也很少,要先搭客運再從甲仙、旗山或是杉林轉公車上山。一月初春時節,我和同事從美術館出發,接近那瑪夏山區時,司機大哥指著右側河谷另一側的山壁,說那裡有莫拉克風災前的道路,早已被摧毀,與現今的道路相距甚遠。風災發生至今十五年,當時摧毀了無數部落的家園與族人的生命,但也喚起了不少人回鄉的決心,藝術家Aping Ismahasan(漢名「邱雅茹」,以下簡稱「Aping」)就是其中一位。

 

那瑪夏築夢工作室一隅,牆上照片展示著風災前後的南沙魯里部落,上方的貼布繡是母親林素雲根據布農族神話創作的,櫥櫃裡Aping的人體花藝攝影作品與弟弟書巴里的壓克力顏料彩繪作品交錯陳列。地上展示著傳統布農族採集用的籃子。(攝影:謝宇婷)

 

創作的萌芽開端

Aping從小生長在那瑪夏南沙魯里,母親是布農族、父親則是來自屏東霧台的魯凱族,原本就讀護專的她畢業後留在北部工作,直到莫拉克風災後,決定結束北漂生活回到部落跟家人生活。從事手工藝與文化傳承的母親,以及很早就對繪畫展現高度熱情的弟弟,讓Aping耳濡目染,開始走上創作的道路,鑽研手工藝飾品、植物採集、花藝以及後來的纖維創作與複合媒材裝置。一踏入那瑪夏築夢工作室,一家三人的作品互映成趣。媽媽林素雲的貼布繡作品、弟弟書巴里的油畫與牆面彩繪,以及Aping的植物採集庫、花藝裝飾、裝置作品,三人的作品各不相同,卻和諧並存,且能看出交互的影響。

2017年,Aping開始嘗試以民族植物及乾燥花材創作,設計了七件人體花藝裝飾,題為〈封面人物〉,希望以植物的立場觀看人與大自然生態之間的關係。她結合人體彩繪、花藝與攝影,以強烈的用色與裝飾語彙,將七種植物擬人化為七個角色。其中五組是跟弟弟書巴里偕同創作,這組作品的首次公開發表,也是在書巴里2018年的個展中。 

Aping參與弟弟書巴里個展的文宣。(攝影:謝宇婷)
 

2021年,Aping入選桃園市原住民族文化會館藝術家駐館計畫,她從布農族的植物藤編頭飾發想,加入乾燥後的那瑪夏民族植物假酸漿花、薏苡以及銀飾點綴。交融傳統與當代技法、由人造與有機物構成的頭飾,展現她對於自身文化、身體與自然的自信姿態。上述兩組作品都可以看到Aping從原本的工藝與花藝基礎之上,開始尋找更精準、淬鍊的視覺語言,去呈現她對於文化與生態的思考。

Aping作品《瘋面人物|植迷》(圖片提供:Aping)

 

從土裡長出的再生力量

Aping創作的一個重要轉折點,是2021年她參與布農族策展人彼勇.依斯瑪哈單(Biung lsmahasan,以下簡稱「彼勇」)策畫的臺灣澳洲原住民中學藝術交流計劃「野犬神話」。也是在這次的計畫中,她直面當初對部落帶來巨大創傷的莫拉克風災。最初當策展人彼勇引導她以風災為題思考時,Aping是有些抗拒的。一方面是莫拉克造成了許多族人離世,包含她的父親,家人也受困、受傷。風災重創了住家、部落、土地、道路,甚至讓人與人之間破碎。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風災發生時,她人在北部,之後才返鄉,與親身經歷的族人的「第一視角」,以及很快到來的救難人員的「第二視角」相比,空間與時間的距離讓她認為自己只擁有「第三視角」,在災難發生之後回到部落陪伴、觀察部落重建。 她提到即便至今,每年七、八月雨季時,一顆心還是懸著,持續的習慣與適應季節與風雨變化。「我不是當事者都有這樣的心理狀態,何況是當時受難的族人?」風災後重回家園的族人,如何面對這個每年重覆回想起的創傷,回歸日常,是Aping過去15年來持續見證的。看著族人日日的努力、復甦,對Aping來說是一種無比正面的激勵,也讓她想用作品去致敬這種經受過巨大的壓力、逆境或創傷而生存、倖存下來的人,所展現出的求生力量。 而作品的造型,則是來自某次採集的啟發。

Aping的描述太過動人,摘錄如下:「有一日,植物採集的路上,經過一處燒墾過不久的小山坡地,土地上冒出了巒大蕨的枝芽,陽光穿透其身,美麗極了!有種像是在展現生命力光彩的姿態,令人奪目,我看了許久,有種覺醒的感受,如同生命的動力再次被鼓舞。所以我形塑了巒大蕨的型態,創造出具有生命力的象徵符號。」她特別提到,因為巒大蕨是叢生的植物,代表群聚的族人以及「團結」的概念,因此她用麻繩纏繞鐵絲,以冒出芽的巒大蕨為靈感打造出一組黑色裝置,名為〈重(叢)生〉。不同於一般人將黑色視為死亡或禁忌的代表色,Aping反而認為黑色是無比正面的,因為只有在完全都是黑色的狀態下,微光才能顯現。 接著她帶領部落的孩童,在一個象徵部落休憩工寮Taluhan的小棚底下翻整一片小土坡,將黑色裝置插入土中,並播種白蘿蔔、龍鬚菜。經過四個月,地表從光禿禿變得綠意盎然,還採收了白胖的蘿蔔。而隨著台澳計畫的結束,Aping將裝置回收,看著作品展出後就此被捨棄而有些不捨。於是她將已經被土壤吸收侵蝕的麻繩鐵線零件組裝,形成一株叢結綻放,向外延展的黑色花蕊新作〈再生〉。

(左)Aping作品〈重(叢)生〉,(右)〈重(叢)生〉中的巒大蕨造型裝置被綠葉包覆(圖片提供:Aping)

Aping作品〈再生〉(攝影:謝宇婷)

 

許多藝術家會巧手改造漂流木、廢棄物或現成物成為作品,但少有藝術家會將自己的作品再度拆解,創作成新的作品。從〈重(叢)生〉到〈再生〉,Aping將植物造型再次轉化,思考生命的循環與修補。她並不執著於物件的永存,反而更強調媒材的永續與觀念的再進化,希望自己的創作能夠總是重新翻轉、重複再利用,打破了對於作品就是完成式的固有觀念,形成一種總是流變、生長的創作有機體。

〈重(叢)生〉與〈再生〉的創作思維,不僅本身是永續環保的實踐,也接續探問著:當我們經歷過一場極具災難性,以及破壞性的事件之後,我們能不能夠再以更溫柔的方式,親近這塊土地?天災背後可能是長久對於山林的忽視及破壞,如何珍視我們所立足的這片土地,尊重的拿取與給予,重建人與土地的共存關係,是Aping創作中的核心思維。

採集對土地的意識

構思作品之外,日常的採集就是Aping的修行課題。那瑪夏位於玉山及阿里山山脈之間,屬於中低海拔闊葉林溫暖熱帶氣候,豐富的植物生態讓布農族過往祭儀、造屋與生活都廣泛應用植物。Aping隨口一數的民族植物就包含樟樹、構樹、假酸漿、月桃、無患子、咬人貓、五節芒等。也因為要採集,她必須觀察、感受環境與氣候,惦記著不同種植物開花結果的時間,盤算著雨季來臨前要採收、乾燥。經過好幾年的摸索,才逐步形成她的採集時間表。可以說,因為採集的實踐,讓她對生態有更敏銳的覺知,也更留心地方的民族植物如何生長與被應用,建立起她對土地的意識。雖然當代生活不再需要傳統的部落知識才得以生存,但Aping認為去學習維護山林的傳統規範,才能保留並掌握原住民在山林生長的脈絡,回應自身的文化與身分。

除此之外,Aping對於採集還有一套自己的原則:「花材的使用必須跟自己的生活及文化有關」、「夠用就好,不庫存也就不會浪費」。纖維的使用能回歸、融入大自然之中,不造成生態上長久性或無法復原的破壞,是她努力的目標。因為採集的動作就是拿取,要如何尊重自然,只拿該拿的,是她作為採集人的責任。「每採集一株植物,我就覺得是在利用它們,我有這個責任去把它們利用好,讓大家知道可以怎麼做。」以身作則,即便力量微薄,也還是Aping希望帶來的正面影響。

Aping工作室裡的植物素材庫,刻意空的一格代表著不需要拿取一切。(攝影:謝宇婷)

小結

Aping對於創作的思考謹慎而綿密,關於部落、關於土地以及族人,她很小心的拿捏自己的位置,不希望過度的干涉或是為他人代言,也不急於馬上的去釐清、盤點,而是在外圍持續、緩慢的觀察。除了對於視覺、色彩與材質的敏銳直覺,她也善於透過書寫記錄自己的觀察跟省思,並且投入原住民生態知識的傳承與教學,因此她雖然創作的作品數量不多,但每個系列背後都蘊含了豐富的概念。

Aping曾在自己的粉專上寫道「被稱為原住民族不是一種選項,成為原住民才是我們的選擇。只有學會在地知識,透過分享,我們的文化才會越來越紮實。」期待Aping能持續的紮根深化她對於植物、生態與原民文化的實踐,未來發展更多元的創作形式,分享她在這片土地上孕育而生的思考與觀察。

本文由謝宇婷、徐柏涵、王治國共同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