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致中 1653年7月,亨德利克・哈梅爾(Hendrick Hamel,1630-1692)以簿記員的身份於荷屬東印度群島的巴達維亞(Batavia),即今日印尼雅加達生活兩年後,搭乘聯合東印度公司的船隻「雀鷹號(De Sperwer)」展開前往日本長崎出島(Deshima)的航程。途經當時同樣在尼德蘭七省聯合共和國(De Republiek der Zeven Verenigde Nederlanden,亦稱荷蘭共和國)管轄下的荷屬福爾摩沙大員(Taiwan,即今日台南)後,不幸於東海海域遭遇風暴而沉沒,哈梅爾與三十五名船員在海難中倖存、並登上了當時在荷蘭海圖上被稱作「Quelpaert」的韓國濟州島。 然而,哈梅爾等人卻淪為人囚,並被濟州州吏遣送至當時仍處於鎖國時期的朝鮮王國(Joseon Kingdom)首都漢陽(Hanyang,今首爾)。因緣際會下,這群荷蘭人被軟禁且安置於朝鮮境內長達十餘年,直到1660年代朝鮮王國陷入旱災與饑荒,哈梅爾與數名船員藉機密謀乘船出逃,在9月13日抵達日本長崎出島的荷蘭貿易站與同胞相聚。又幾經波折,哈梅爾等人終於在1668年回到荷蘭故土,與此同時,荷蘭東印度公司出版其日誌《哈梅爾的日誌及其1653至1666年間於朝鮮王國之觀察(Hamel’s Journal and a Description of the Kingdom of Korea, 1653-1666)》,並立即成為風靡歐洲的暢銷書。 哈梅爾鉅細彌遺的文字記錄,首度將當時韓半島上仍處於封閉狀態的朝鮮王朝政權與風土以親身經歷帶入歐洲世界觀,使他被稱為「荷蘭的馬可・波羅(Dutch Marco Polo)」。 哈梅爾的遭遇與書寫,除了作為大航海時代殖民景觀下一段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傳奇軼事,也得以從地緣政治與當代災難研究的角度,延展出另一層次的討論空間。
(左圖)圖1 亨德利克・哈梅爾與雀鷹號航程圖。圖片來源:https://kingdombythesea.nl/site/en/blogs/dutch-marco-polo-discovered-korea/;(右圖)圖2 亨德利克・哈梅爾日誌《哈梅爾的日誌及其1653至1666年間於朝鮮王國之觀察(Hamel’s Journal and a Description of the Kingdom of Korea, 1653-1666)》英文版封面。圖片來源:https://www.amazon.com/Hamels-Journal-Description-Kingdom-1653-1666/dp/8972250864
自古以來,在西太平洋與歐亞大陸交界處、涵蓋在季風亞洲下的沿海與大陸棚外延區域,洋流系統如黑潮、親潮與季風、信風等常態性的氣候環境,除了為周遭國家奠基了以船舶航線串連、進而發展成貿易的海事網絡及朝貢政治體系外,海陸熱力循環下產生的劇烈水氣變動與季風槽中生成的熱帶氣旋,也同時為早已險惡的水域創造更多航行上的未知風險。 俗稱「黑水溝」的台灣海峽與環東亞水域,自古以來已埋葬無數世界各地來往的船艦,而歷史上亦能見聞到許多所謂海難與『漂流民』幸運且意外於異地上岸的見聞紀錄。海難的頻仍,為東亞創造了另一種跨國網絡與地緣政治景觀;而哈梅爾的海上落難記,在當代也為韓國與荷蘭的跨領域文史研究與當代藝術創造出絕佳的施力點。 哈梅爾的事蹟,在今日的韓國被相對完整地保存、記錄與流傳,除了位於全羅南道麗水市、1666年哈梅爾逃離的登船處設立「哈梅爾博物館(Hamel Museum)」,在1653年船難發生後、哈梅爾等人登岸的濟州自治道西歸浦市近郊,於2003年同樣重建了當年雀鷹號的等比例複製船體,並作為一席連結濟州文史的展示空間「哈梅爾船體展示中心(Hamel Ship Exhibition Center)」、整合於濟州島知名自然景觀「山房山」近郊的觀光景點之內。 於此同時,哈梅爾在荷蘭國內卻相對鮮為人知,位於其故鄉霍爾克姆(Gorinchem)的出生地重建而成、2008年開幕的「亨德利克・哈梅爾博物館(Hendrick Hamel Museum)」,則是自1990年代起,由首爾大學學者與荷蘭萊頓大學韓國研究學院雙邊積極穿針引線,從而將這位在異地享負盛名的陌生同鄉事蹟迎回故里。在韓國有如文化返銷的推波助瀾下,以這位橋接東西世界的海上馬可・波羅之名,兩國環繞著相關學術研究與交流活動也延續至今。 - 而隨著筆者因近期創作計畫逐步深入哈梅爾的相關事例與文獻研究,亦察覺到哈梅爾恰好可以作為關鍵字,與個人這幾年數度於韓國展演發表的經驗與觀察互為參照,從中體現韓國當代藝文環境在跨領域學科和國際連結上的策略深廣度及可觀之處。
圖3 筆者參與之全北大學自然史博物館內聯展〈科技的可見記憶(Visible Memories of Technology)〉。
(左圖)圖4 Hamel Residency 2021計畫成果聯展《Hamel》主視覺;(右圖)圖5 災難學校#1(Disater Haggyo #1)活動主視覺。
筆者的上述範例甚至可以進一步解讀為某種韓國「東學西漸」的藝文策略;更具體而微,以筆者近期剛開始進駐在荷蘭馬斯垂克的學院後進駐機構:楊・凡艾克學院(Jan van Eyck Academie)以及位於阿姆斯特丹的皇家藝術學院為例——近年、當這兩間有國際代表性的荷蘭藝術機構從高度競爭的遴選名單中選出韓國藝術家參與其進駐計劃時,韓國的ARKO基金會(ARKO Foundation)將會代替這兩間機構全額資助該名藝術家的進駐費用,以作為其機構合作的基礎。 此類機構間的平行合作策略,也在筆者2022年上旬受邀於丹麥歐胡斯(Aarhus)與埃伯爾措夫特(Ebeltoft)的機構Maltfabrikken進駐時,理解到共同主辦單位的歐胡斯藝術中心(Kunsthal Aarhus)與韓國首爾的善宰藝術中心(Art Sonje Center)之間從機構資源、策展人、藝術家與跨年度共同計畫的密切互助也早已行之有年。 而當我們警醒地想找尋比鄰的台灣在這些風起雲湧中的篇幅時,也會發現就如同哈梅爾本人充滿未知與轉折的航程境遇,其著作中的留白或許已經揭示了某種困境或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