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弗．貝奇沃  Jennifer Baichwal

用地質年代來思考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們為《人類世》計畫進行的第一次重要拍攝是在大西洋的祖馬亞，位於西班牙巴斯克地區。伊祖倫海灘擁有世界上一些最壯闊、令人嘆為觀止的懸崖地形，所謂的「復理岩」，是數千年來板塊構造活動，海床傾斜成垂直的地形。構成的海岸線代表著地球六千萬年的歷史。六千萬年。如何才能理解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又如何理解我們的物種在這其中的短暫存在？

二十五年來，我和我的丈夫兼合作夥伴尼可拉斯．德龐希埃（Nicholas de Pencier）一直在製作各種類型的影片，特別是以紀錄片為主。這些作品一開始都是處理「參與」的倫理，並一直試圖擴大紀錄片形式，賦予更多存在和哲學意義，超越傳統的文字／視覺關係。我們現在已經前後與愛德華．伯汀斯基（Edward Burtynsky）合作了十三年，拍攝了三部電影和三個系列作品。《人類世》計劃是集大成的作品，累積所有我們曾經進行過關於藝術如何能激發變革的對話，以及從經驗上這種作法的優缺點：不是說教、訓斥或指責，而是見證。並在見證的過程，嘗試改變認知。

這種方法是有些危險的，因為你可以主張，地球毀滅的規模和速度需要更迫切的行動，更強烈地發出緊急信號。我了解這種觀點。但我仍然相信，橫向探索和開放式對話比激烈爭論更能激發變革。

電影《人造風景》是關於伯汀斯基在中國針對工業革命所創作的攝影選集，我們在2006年製作這部電影，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不想要制式的藝術家描繪；我想嘗試將他的照片的意義延伸到影像中，巧妙地進行不同媒介之間的轉化。結果證明這比預期的還要難。

其中一項挑戰是要表現出時間的尺度。有一次在廈門，我們拍攝了一個有八個足球場大的工廠。我們在諾大的廠房裡面走了幾個小時，試圖想出一種最好的表現方式，就在那時，我們看到一輛高爾夫球車行經一排排看似沒有盡頭的工作人員。我的攝影師兼合作夥伴彼得．梅特勒（Peter Mettler）說：「我們把它當作手推車來拍吧。」結果，九分鐘的連續鏡頭，完美地表現出時間的尺度。當我們一天就用完一週的十六毫米膠卷時，我知道這就是開場場景。十一年後，為了這項計畫，尼克和我將一台RED Epic相機固定在火車車頭，火車行駛在地球上最長的五十七公里鐵路隧道上，穿越瑞士阿爾卑斯山。大約花了二十分鐘。建造這條隧道需要挖掘大約兩千八百萬噸材料。這就是所謂的時間尺度。

另一個問題是如何在脈絡中尊重個別差異性，如何找到合適的倫理和辯證法來處理尺度和細節之間的關係。你如何能走遍世界，到那些與你沒有內在關聯的地方，卻期待能揭示重要或真實的道理呢？你如何不帶著傲慢行事，並盡可能地檢視自己的偏見？當我使用「真實」一詞時，我指的不是客觀、冷靜的報導，我們都知道這種報導並不存在。我指的是能夠開啟同理心和相互理解的經驗知識。

在伯汀斯基的尺度觀點中，日常生活的變遷與掙扎是隱含而非外顯的。這項表達，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我們以一種能揭露其本質的方式去參與其脈絡，與其互動。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花了這麼長時間關注在廈門巨大工廠裡製作熨斗噴霧裝置的那群女性。我們不被允許跟她們互動，所以我們必須找出另一種與她們相處的方式。我們關注她們的手和臉，因為他們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重複著勞動。我們可以近距離見證並了解到，我們許多人隨便使用和丟棄的東西，其實是人們付出辛勞所製造出來的。

伯汀斯基的攝影作品將人們帶到與他們有所連結或有責任但卻通常不會看到的地方，他找到可以在單一畫面中呈現這些景象的寬廣視點。我曾經跟他一起感受過這些景象，所以我知道這並不容易。不論是長篇紀錄片和短篇作品，我們的影片試圖透過加深對脈絡和細節的了解，來探索並延伸對該地方的敘事，再反映回到自己身上。

舉《水印》為例，我們探索了布里甘加河，它是達卡的主要水道，對該城市的日常運作扮演重要功能。市中心的哈扎里巴格皮革工廠使用大量河水，並將有毒廢水直接排入河中，每天排放近兩千萬升廢水。1 當局對此沒有持續的強制規定。在影片中有一段，我們原本可以去找科學家或水專家來詳細描述這個問題，並說明需要採取哪些解決措施。然而，我們在影片中看到卻是一名穿著紗麗的女子站在及腰的河水中，她摀住鼻子，然後將自己浸入水中。我們看到岸上一名父親舀起河水幫兒子洗手洗臉。那名兒子臉上的表情有著堅忍、信任，像一個孩子在等待大人完成一些無聊但必要的日常儀式。父親就是父親：給孩子洗澡，就像任何父母都做過數千次的那樣。他不知道污水導致河水有毒且致癌。

孟加拉皮革工廠處理的皮革以及附近製造的鞋子、皮包和皮帶銷往世界各地。我們對哈扎里巴格是有責任的，但卻不是一般我們所會看到的地方。

針對《人類世》計畫，我們參觀了位於北極圈以北兩百英里處的工業城市諾里爾斯克，該城市是在1935年作為奴隸勞改營而建立。該城市擁有世界上最大的有色金屬礦（銅、鎳、鈀）和世界上最大的重金屬冶煉綜合設施。這些金屬用在各種產品，從手機到水管、汽車散熱器、觸媒轉換器和洗碗機。

在這裡，我們遭到聯邦安全局拘留並採集指紋，因為我們接觸三名女性，詢問她們的生活，而被指控「記者造假藉口進入該地區」。這些女性是銅冶煉廠的起重機操作員，我們利用她們的咖啡休息時間接觸她們。以下是她們所說的部分內容：

「我們和吊運工人一起工作。他們會給我們打信號，我們需要隨時保持專注和小心。我們要對其他人的生命負起責任。很多人喜歡諾里爾斯克，但也有人想離開。這裡嚴重缺乏綠化，因此也缺少氧氣。我們有永晝和永夜，各有其優缺點。大多數想要離開的人都走了，但他們之後又會想念諾里爾斯克。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城市。一開始，你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但當你調適後，你就會受到其吸引，並成為你自己的一部分。你成為一個浪漫的人，你會欣賞花朵破石而出的美麗。」

諾里爾斯克是一座封閉的城市，所以需要特別許可才能進入參觀，即便是俄羅斯人也是如此。它也被Pure Earth（原布萊克史密斯研究所）指名為地球上污染最嚴重的地方之一。每年有五百噸銅和鎳的氧化物、以及兩萬噸未經淨化的二氧化硫遭排放到空氣中。諾里爾斯克工廠工人的預期壽命比全國平均少了十年。2

我們現在正處於這樣一個時刻：人類對地球及其系統的改變，超過了所有其他自然力量的總和。而且讓我們面對現實吧，這邊指的主要是生活在已開發國家、歷史上在全球各地殖民、污染、掠奪和破壞的這群人。對於地球四十五億年中僅存在約二十萬年的物種而言，這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這讓我回到祖馬亞，和最初的問題。如何才能理解這麼漫長的時間？儘管我們作為一個物種的存在很短暫，但如何表達我們影響的程度？就科學和地質意義而言，「人類世」意味著我們現在無處不在、無時無刻，甚至存在於岩石中——那些蘊藏著地球歷史的容器，質密而神秘，而我們的訊號嵌入在地層裡面。針對這項計畫，我們將各自的實踐從電影和攝影擴展到電影裝置、壁畫、攝影測量、虛擬實境和擴增實境，也就是伯汀斯基所稱的「攝影3.0」。接著，我們走遍世界各地，尋找地點、人物和脈絡環境，並與之互動，藉此以感受性的方式改變人們的認知，讓人們意識到人類無處不在、無時無刻影響著一切。除了一些例外，情況看起來不太樂觀。但認知的轉變卻可能是變革的開始。

珍妮佛．貝奇沃（Jennifer Baichwal）擔任導演並導製作紀錄片已有超過二十年的時間。她的電影在國內和國際上放映並榮獲各項獎項。《人造風景》描述了愛德華．伯汀斯基在中國的攝影作品，在十二個國家上映，並榮獲多項榮譽，包括高爾的Reel Current Award和2006年多倫多國際電影節的最佳加拿大敘事片獎。《水印》（由愛德華．伯汀斯基聯合執導，尼古拉斯．德龐希埃製作和拍攝）於2013年多倫多國際電影節首映，並於2014年在柏林電影節特別上映。該片隨後在十一個國家上映，並於同年獲得多倫多影評人協會2014年最佳加拿大電影獎和加拿大媒體獎最佳紀錄片獎。《人類世》是貝奇沃的第十部長片紀錄片。

1. H. L. Paul, A. Paula M. Antunes, Anthony D. Covington, Paul Evans, and Paul S. Phillips. “Bangladeshi Leather Industry: an Overview of Recent Sustainable Developments,” Journal of the Society of Leather Technologists and Chemists 97, no. 1 (2013): 25–32.

2. “Norilsk, Russia,” Top Ten Most Polluted Places, Pure Earth, 2007, accessed April 23, 2018, http://www.worstpolluted.org/projects_reports/display/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