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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部落」裡的漂流人── 魯碧‧司瓦那 Ruby Swana

2021/03/29 點閱數:1911

文:​黃瀞瑩

藝術家魯碧‧斯瓦那(攝影:林宏龍)

採訪時的第一次對話,是魯碧.司瓦那(石媛瑛,綽號豆豆)對筆者露出慧詰的笑容:「為什麼會來採訪我?我是藝術家嗎?」這個讓人錯愕停頓的開端,在採訪過程中無形發酵,最終凝結為筆者對豆豆的理解:一位在不同時空、不同場域的碰撞端點上持續保持充沛能量的女性。

意識的開端

在採訪行前的電話聯繫中,豆豆便對採訪方式提出看法:無法認同只是蜻蜓點水式的碰面,片斷摘取其作品的詮釋便大作文章。若要認識其作品,就必須透過其身處環境與過往經驗,是這些時空、事件有機組合出「魯碧.司瓦那」現今的樣貌。而讓豆豆全面開展其創作可能與自我認同的開端,首推2002年於金樽海灘發生的意識部落藝術事件。

2002年初,十數位藝術工作者(包含來自東西部的原住民族與漢民族)先後走下金樽海灘,共同生活、創作長達三個月。過程中以「跟自己對話、跟自然對話、跟彼此對話」為原則,實踐一種讓物質生活與社會性事務皆同步「歸零」的生活。在這段時間裡,成員們以海灘上的漂流木、廢棄物建造個人居所,共同生活之餘也進行個人創作,並在離開海灘之前集體發表個別的作品。2002年至今雖已五年過去,但金樽海灘上曾一度凝結的集體認同與藝術能量,在今日的東海岸與都蘭部落仍舊持續發散,而豆豆正是促成意識部落金樽行動的重要成員。

對豆豆來說,金樽海灘的經驗是自我的挑戰,是對於創作狀態的追尋,也是一次有關「自發性」的活體實驗。在現今僅存的一棟較為完整、當初由范志明搭建而成的漂流木屋前,豆豆描述最初的狀態:「就像是天上的一片片雲朵,很自然地凝聚在一起,然後形成了氣候。金樽海灘的三個月就是這樣發生的。」不仰賴外部的經費挹注,以全然自發、不主動規劃的方式行進,堅持「去中心化」的組織模式,這是「意識部落」的鮮明特質。由於過程中沒有明確的規範,面對集體生活必然產生的碰撞、摩擦、意見相左的時刻,成員們必須透過大量的溝通、協商、相互激盪來回應。這些在過程中必然遭遇的衝突,最終留下的是彼此相知相惜的記憶,部分成員從此便將「意識部落」視為精神上的另一個家。

在金樽海灘上,豆豆以漂流木為筆、沙灘為紙,對筆者描述一次印象深刻的經驗,某種程度或可說明意識部落看似隨性卻高度凝聚的運作模式。為了達卡鬧與Homi的婚禮,眾人齊聚在舊好茶部落,沒有任何事先規劃,大家也自在笑鬧,任憑時間流逝,彷彿毫不在意。後來,傳來一陣機具伐木的聲音,所有人都敏感注意到了這個「訊息」,不約而同開始動起來,清除雜草、採集花朵、準備飲食。由於沒有工作分配也沒有結婚典禮的時間流程表,更沒有準備煙火鞭炮,所以即興地拿木棒在火堆上敲擊,震盪出點點星火。每個人源於一份自發的意願,在毫無事先協商的情況下同時參與其中,敏銳地關注群體的需要,找到自身能夠投入的適當位置。過程雖然看似鬆散,但真真切切地完成了一個婚禮最為核心的部分──一起祝福,這是所有參與者都心領神會的。

意識部落對於「自發性」的強調,集體行進的動力並非為了某個預定好的展覽計畫,而是出自於個體的內在需求,如此的原則與豆豆個人的創作觀不謀而合。不論是集體的意識部落或是豆豆個人的創作姿態,「自發性」都是當中重要的條件。也因此豆豆認為:「意識部落」不是藝術團體、也不是活動名稱,而是無形的「精神」。其餘的都只是事件,過去了便過去了:「重點並不在於去作了甚麼?而是在彼此身上始終存在的自發意識,在彼此關係中從此一輩子斷不了的深厚情感。」至於「意識部落」未來的可能,她懷抱期待同時也不願設限,因那只能夠水到渠成:「意識部落是不能夠在組織規劃中前進的,也不能夠有應該要如何運作的限制條件,如果是這樣,那就不是意識部落。」豆豆對於創作的認知,亦復如此。

金樽海灘(攝影:黃瀞瑩)

漂流作為一種路徑

作為一位1959年出生的阿美族女性,豆豆高中畢業後便離開原生部落(台東縣長濱鄉長光部落),隻身至台北闖天下,靠著自身對於流行與美感的敏銳嗅覺,成為百貨公司的企劃主管與櫥窗設計,在彼時最熱鬧的西門町一帶,生活打滾長達十二年的時間。在慣用五顏六色與大量塑膠飾品的百貨櫥窗業界中,豆豆本能地選擇使用原始天然的素材,在當時的業界樹立了個人的風格。後亦曾開店與獨立接案,主要的工作內容是場地佈置、舞台設計等案件。1995年,因緣際會參與了「花蓮山海觀阿美族木雕藝術祭」的空間設計,進而結識了達鳳、希巨、阿水等藝術家。也許是因為生命中的低谷,以及一直以來對於自由創作的嚮往,豆豆毅然決定放棄台北都會的生活,回到東海岸,在達鳳的工作室一角學習木雕技術並嘗試創作。

在金樽海灘之前,豆豆其實已經有幾次獨立創作的經驗,如1999年於大安森林公園舉辦的《雕鑿山海情》集體創作展,便曾以現場製作的方式製作了〈宇宙之愛〈,一個圓滿的母體形象。2002年在進駐金樽海灘三個月之後,有感於個人生命的有限對比於自然的無限,因而創作〈歸零•舞動〉,是豆豆使用極少量漂流木的簡約之作,原本頹圮於海邊的漂流木被轉化為強韌的律動線條,在山海間呼喊、跳躍。而在金樽集體創作之後,豆豆開始進行大量體的漂流木組構並嘗試加入其他素材,如石頭、竹、籐、貝殼等自然物,以及玻璃、帆布、燈光等人工元素。如2002年在意識部落剛上岸時所舉辦的「第一屆都蘭山藝術季」裝置藝術展《我生命中的停駐與漂流》,豆豆所發表的作品〈電器螢火蟲〉即是嘗試在漂流木主體外,加入玻璃纖維與燈光等元素。2003年參與林育世所策劃的「藝術與音樂流瀉的金樽」,則以〈韻〉在台十一線的分隔島上進行大範圍的漂流木構造,作品的木枝線條與山脈本身的線條交互穿越,讓作品彷如自然韻曲中的一個小節。

《女人.夢》為近期(註:2006年)新作,發表於《原藝重現─當代原住民藝術創作展》,豆豆以浮雕手法配合玻璃鑲嵌技術,刻畫出一位擺盪在夢境與清醒之間的女性,在個體的自我完成與家的牽連關係兩者間,裡頭有著怎麼樣也無法全然完滿的遺憾、牽絆,這是豆豆一直以來的生命課題。〈牽伊娜的手〉則是溫厚細膩之作,在觀看同時耳邊似乎也響起母親的吟唱曲調,此作源於豆豆撿拾廢棄的桌面,順應木板上因長期耗用而形成的凹凸痕跡,雕鑿出母子聯繫的圖紋,表達其對母親意象的詮釋:「母親永遠如海般承載、接納,孩子不論走得再高再遠,總會回頭,那雙牽著的手,断不了也放不了。」呼應著豆豆作為女兒在年輕時便離家的苦楚掙扎,以及為人母後卻無法親身陪伴女兒的遺憾與思念。

回顧其於1995至2005年間的創作歷程,我們發現,除了對於自發性的強調,豆豆的創作亦帶有某種「敘事」的傾向──在物件中注入個人性的意義,或是透過象徵性的詩意命名,讓創作的材料從物質本身轉移為一種敘事的環節。一塊海邊的漂流木不再只是中性的木頭,看在豆豆眼裡,這是一段自深山流至海邊、經歷歲月鑿刻的「漂流過程」。或如在海邊撿拾五彩碎玻璃,其將這樣的行為形容為「蒐集彩虹遺落的碎片」。豆豆認為創作的重點不完全在於最終的作品,而是一次反思自身的機會。換句話說,這些帶有詩意的命名、將物件擬人化的主動想像,讓個人的感知與經驗代入物質材料中,不僅僅只是創作的手法,亦是透過創作過程來進行生命史的書寫。漂流木與玻璃碎片的使用,除了用以形塑出具體作品,某種程度它迴流至豆豆自身,喚起自我的認同意識:「以四海為家的漂流人」、「對世界進行想像的心靈」,創作的過程亦是豆豆對個體生命經驗的反身性詮釋。

魯碧‧斯瓦那2006年於高美館駐村時,所創作的作品〈蝶蛻〉(攝影:張淵舜)。

小記

魯碧2016年受高美館邀請,創作作品《花露初》。

在三天三夜的密集對話過程中,豆豆帶領筆者認識現今台東都蘭的文藝工作者群聚之地。從金樽海灘、糖廠咖啡館、都蘭鼻海岸、伽璐蘭的藝術市集、豆豆過往居留過的廢棄工作室、都蘭山上的月光小站(由林正盛導演拍攝《月光下,我記得》影片場景改建而成的文藝空間),到目前她所暫居的藝術家朋友「Hana的家」之客廳,豆豆在這些地方開展生活,在不同環境中有各自的風貌。是坐在沙灘上剖析自我與創作的娓娓道來、是暢飲啤酒、嚼食檳榔後微醺的開懷笑鬧、是倚靠在都蘭鼻的石塊前沉默凝思的憑弔紀念,也是戴著老花眼鏡在檯燈下趕工隔天藝術市集需要販賣的手工藝品。臨走前豆豆笑著對筆者說:「這三天的自己好像在對一個小朋友說故事」;我想是的,再多的文字描述也只是白紙黑字,與豆豆在生命歷程中持續進行的自我挑戰,持續發散的明朗能量,是無法相提並論的。

訪談首次刊載時間|2006年10月於《藝術認證》第10期,收錄於《島嶼跫音:台灣南島當代藝術側記》專書(購書點此:讀冊博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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