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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潑「關於災難的那些現場」沙發好讀會側記

2023/12/13 點閱數:247

 

主講、圖片提供|阿潑
文字整理|王治國
攝影|邱筠
 
【與災難的距離】

 「台灣的環境其實很容易面對災難,我們位處環太平洋地震帶、颱風的路徑,島上也有火山群的分布、海水倒灌與淹水、土石流等等」。講座的一開始阿潑老師就破題指出,事實上居住在台灣的我們與災難的距離並不遠。
 
阿潑擔任記者、NGO志工與人類學家的經歷,使得她有多次造訪許多災難現場的機會。此次的講座,便是由其個人著作《日常的中斷:人類學家眼中的災後報告書》匯集踏查各地的「災後觀察紀錄」。提到台灣的天災,多數人都會想到九二一地震,對此阿潑也分享了她的親身經歷。當時她剛大學畢業來到台北工作,在發生當下的夜晚她形容第一次知道地震的形狀,而在陽明山的友人也表示整個台北陷入一片黑暗,甚至以為是中共軍隊對台灣發動攻擊。而在離開台北回到彰化父親家之後,父親腳一跛跛回家並陳述他調到南投支援的同事們都已經犧牲的樣子,讓她記憶猶新並成為她面對第一個深刻的災難印象。

2004年阿潑於花蓮就讀人類學研究所期間,只要有空閒就會投身志工的行列。不論是寒暑假到第三世界的國家或是在周末投入原住民部落等。當年年底前往日本神戶時,在夜晚的街道上看見民眾自發性熄燈。自1995年1月17日阪神大地震後,神戶市於每年12月皆會舉辦「光之祭典」。希望對阪神震災罹難者進行追悼及為城市的復興祈福。日本社會擔心重大災難會被遺忘,因此興建了「阪神・淡路大震災紀念人與防災未來中心」,希望人們記取災難過後的教訓,讓遺憾不再發生。阿潑也在這裡體驗了地震體驗區(當時老師內心表示,我是台灣人耶,地震的感覺我還需要體驗嗎?)結果有多囂張,出來時就有多狼狽。她表示當地震模擬結束後,死命地抓著體驗空間中的欄杆,害怕到不能自己,甚至還引來當地民眾的關心。
 

 

居住在台灣的我們與災難的距離並不遠

 

【津波/津浪/海嘯】
 
在阿潑於日本旅行期間,正好值遇南亞大海嘯的發生。海嘯一詞於日文つ‐なみ(津波/tsunami),位於地震帶上的日本在過往歷史上時常發生海嘯,但人們對於海嘯的記憶是多半來自文獻,現代鮮少有人親眼目睹巨大海嘯的襲擊。於同年12月的南亞大海嘯,是海嘯第一次被可視化(首次被人用手機紀錄)。在2004年當年發生的南亞大海嘯,因為人們對於海嘯的認識不夠,因此當海水退去時,在現存影片中可見多數人仍在海灘上嬉戲、遊玩,僅有少數人意識到這是海嘯即將前來的徵兆,也因此造成近234,271人罹難、約1,240人失蹤、更造成近617,000人淪為難民。面對如此嚴重的死傷,當地的居民又是如何渡過失去與思念家人的日子呢?有一位因海嘯來襲而失去女兒的母親—麥莎拉曾說:「謝謝祢阿拉,海嘯是將我們所愛帶到天堂的禮物,我們很高興能夠讓祂們走,留下來的將會悔改。無論發生甚麼,都是阿拉讓它發生的」或許是出自於對宗教的虔誠,也或許是在尋遍不到女兒屍首的狀況下,相信所發生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才能讓活著的人們在如此巨大的悲痛下,依舊有力量繼續前行著。

 

無論發生甚麼,都是阿拉讓它發生的 (圖片來源:阿潑)

 

【我們被遺忘了嗎?】
 
另外一個在台灣之外的災難現場,是發生於2008年5月中國四川省的汶川大地震。由於倒塌的建築多為質量不佳的校園,因此造成諸多學生在校期間喪生。災後5個月當時阿潑以志工的身分與一位曾協助亞齊與九二一救災的專家進入前往災區,並深入災區舉辦一個工作坊。協助他們使用網路,學會行銷自己家鄉的花椒。這個工作坊不只協助當地居民販賣農作物,也讓少有機會接觸新事物的羌族婦女、小孩,都能透過網路瞭解外面的世界。阿潑與其他年輕志工,教導當地的大人小孩們用電腦打字、利用數位相機拍照或寫文章。由於川震重災區皆為羌族世居地,阿潑便鼓勵他們將自己的故事說出去,讓大家能認識羌族。在大地震發生後,仍舊有許多大小不一的餘震,使得當地有一位年屆90歲的老婆婆過了5個月依舊不敢踏進屋內,只敢在戶外的小帳篷休息。駐紮在汶川災區的期間,令她感到難過的是,時常聽到當地人表示:「我們以為沒有人在意我們,我們被遺忘了。」在她與同行友人離去前,更有孩子從教室裡拿了一袋香蕉,並放到她的懷裡。她回想著當時在車上邊吃著孩子們給的香蕉,一邊想像他們那複雜的心情,試著感受那樣的孤獨、恐懼,甚至是被隔離和遺忘。
 
【書寫災難】
 
隨後在2009年的莫拉克颱風,當時阿潑以志工的身分回到屏東母親家投入救災,看到許多阿兵哥和居民整理環境,許多長輩很心疼年輕的國軍弟兄們清除淤泥(因為會想到自己的孫子),但國軍其實也同樣捨不得長輩如此辛苦,他們彼此互相擁抱與哭泣著。這段經歷也成為,她想要開始書寫災難的念頭。在親訪災區並盡力報導書寫現場狀況的阿潑,事實上也曾經對於自己的身分(記者)產生質疑。當地災民普遍認為記者在進入災區後,非但沒有盡到報導真實現狀的責任,反而像是消費災民的苦難博取觀眾的注意。自屏東踏上返回台北的火車上,被知道她是記者身分的民眾說:「記者這個職業這麼爛,妳怎麼還不辭職?」但正是在如此艱難與掙扎的情況下,本著希望能以自身專業實際幫助到災民的使命感,帶領著阿潑持續以記者的身分前進每個災區。

 

在汶川大地震中失去孩子們的母親,過了許久依舊無法走出傷痛的記憶 (圖片來源:阿潑)

【東日本311大地震】

 
2011年3月在日本宮城縣以東發生地震矩規模為9.0的大型逆衝區地震,不只引發高達40.1公尺的巨大海嘯、多出發生火災並因海嘯襲擊了核電廠造成洩漏大量放射性物質。當阿潑抵達災區後,面對撲鼻而來的惡臭、看著地面散落一地的相簿與照片和其中出遊的畫面、各式獎盃與獎狀,讓她內心不禁感到「日常的榮耀,在災難面前甚麼都不是」。在構思《日常的中斷─人類學家眼中的災後報告書》的書名時,阿潑會去想像當人們在日常中,再平常不過的生活模式(吃早餐、看書、騎單車等等),若是遇到一個嚴重的天災,是不是這樣的日子就會直接中斷甚至失去。也或許可能我們依舊活著,那我們該怎麼繼續下去?

受到網路媒體資訊的影響,在出發前阿潑對於日本東北災民有著一直都很堅強的形象,但當她實際進入災區,看著公益團體發放現金和物資時,許多災民都流下了淚水,讓她的認知便就此破滅,但卻也更能感受到人性的脆弱。面對總是隱忍、不願意透露更多的民眾,當阿潑看到避難所有一位女主人和她的狗,作為喜愛動物的阿潑,便很自然地低下身子撫摸狗狗便說:「這隻狗好可愛」。原先堅強和木訥的民眾,便很自然地開始與她分享,她是如何帶著這隻狗從海嘯的現場逃離。但這位大姊卻也在談話的過程中,意外看見鄰居的身影,原本以為鄰居早已命喪海嘯之中,現在卻安全地一同待在避難所,因此便激動抱頭痛哭了起來。
 
還有兩個作為國小同學的年屆90高齡的老婆婆,也因為在避難所看見彼此而開心大笑,並互相約定如果活過一百歲,要一起到台灣旅行感謝台灣人的協助和幫忙。面對突如其來的情緒大轉變,雖然顯得有些衝突,但卻也讓阿潑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深刻繫絆。另外,阿潑也遇到一位因為年約60歲左右的阿伯,氣憤地說著他辛苦一輩子積攢的遊艇就這樣一夕之間被沖走,原本準備過著悠閒的退休生活,現在卻面臨著一無所有。甚至在剛一開始也對前來方發放物資與金錢的台灣公益團體大罵:「你們到底有甚麼企圖和目的?」隨著現場人員的安撫,阿伯也逐漸恢復理智並誓言會努力過好生活,重新振作起來。而這位大伯,也成為日後阿潑在日本採訪的貴人與關鍵人物。在許多寫著:「禁止媒體與外人進入」的避難所,在阿伯帶領下才得以前往現場並記錄,取得許多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阿潑就曾在其中一個避難收容看到,有民眾寫著「今日也要努力」,在海嘯發生後許多災民仍然在努力的活著。要回到海嘯發生前的狀態,東北的民眾需要比一般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她也常在災區中看到,民眾對於自己的自責與負罪感「為什麼是我自己活下來?」想著就讓人感到心疼與鼻酸。
 
在這段於現場災區採訪的過程中,使阿潑去思考,為什麼會有「東北人很堅強的說法」,但卻和自己實際上看到的有所落差?後來她才瞭解到,不是東北人不願意分享和表露出自己的脆弱,只是因為知道阿潑是外國人,所以才能跳脫來自被同胞們同情的心理束縛,敞開心胸真實表現出面對災難時的脆弱與無助,宣洩那份壓抑許久的情緒。於日本人壓抑自我情緒的故事,那份對於海嘯的恐懼其實不在少數:有一位被媳婦照顧的婆婆,在阿潑面前分享到很感謝認真照顧自己的媳婦,如果沒有她就在海嘯中救出她,她可能也無法活到現在。為此,一向堅強的媳婦嚎淘大哭。想起海嘯發生當下,她很害怕自己會死亡,但也同樣害怕自己無法順利救出婆婆。蓄積已久的情緒,在此刻徹底潰堤。在此之前,其實媳婦也一直不知道婆婆非常感謝她,原來她所做的一切都非常有意義。

 

阿潑在災區其中一個避難收容看到,有民眾寫著「今日也要努力」,在海嘯發生後許多災民仍然在努力的活著。 (圖片來源:阿潑)

 

【孤獨的死亡】
 
在災難下除了關於面對財產的損失外,關於「孤獨的死亡」也是人們要面對的重要課題。阿潑解釋到:「所謂的孤獨死,意指獨自居住、無人陪伴照顧,故在無人發現的情況下,在住所死亡,孤獨離世。」
 
孤獨死雖然是日本普遍現象,但重建區內的孤獨死,卻反應了另一個問題:災後身心創傷外,倖存者亦須面臨新環境的適應,以及社會壓力的挑戰,種種負面因素,在災後的重建階段也成為高齡者孤獨死比例升高的主要來源。在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發生後不久,神戶大學教授上野易弘便提出警告:「為了防止孤獨死,人與人間的連結關係(つながり)很重要。」因此像是相馬市政府便以免費提供午餐為由,讓老人家走出來,一起用餐,相互交流。因為看見人並產生連結,才會有想活下來的動力。
 
【災難之後我們能做甚麼?】
 
如何讓人們克服健忘?在每場災難過後,人們彷彿都像失憶一般,彷彿這些災難從未發生過。
 
因此阿潑選擇重返現場,回到了曾經是南亞大海嘯震央—印尼蘇門答臘島亞齊省。在這,她看見許多民眾在墓園中悼念逝去的親人。事實上在重返災區前,她對於紀錄和撰寫民眾的故事感到無力,找不到繼續書寫下去的動力。時常會懷疑「我寫這些東西到底有誰要看?」在偶然的機會下,當民眾在墓園中,即便是四散在角落輕聲地頌唸可蘭經的經文,聲音的共鳴與那份真誠為家人回向祝福的心意,讓她內心很觸動。「或許是在這裡逝去的人們,希望我繼續堅持下去吧,我決定回覆祂們的這份意念,繼續努力書寫更多人的故事。」
 
災難的可怕不只在於生命財產的損失,後續災區的重建、人際網絡的修補、心理創傷的癒合等,在在都是考驗著人類的智慧。災難帶來的只有痛苦與創傷嗎?阿潑以九二一大地震為例,原本人數就相對稀少的邵族,面對九二一帶來重大的經濟損害,以及文化與族群消逝的危機感,使得散落各地的族人齊心協力復振語言、舉辦傳統祭典、為族群正名等。地震在無形之中,也增強了邵族自我的凝聚和新生。在災難過後,我們還能做些甚麼?或許日本神戶光之祭典能夠帶給我們一些啟發。自1995年1月17日阪神大地震後,神戶市於每年12月皆會舉辦該祭典。目的是希望對阪神震災罹難者的追悼及城市復興的祈福。
 
災難不會消失,但遺忘災難過後的教訓,才會讓遺憾不斷發生。

 

自1995年1月17日阪神大地震後,神戶市於每年12月皆會舉辦該祭典。目的是希望對阪神震災罹難者的追悼及城市復興的祈福。 (圖片來源:阿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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