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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唯心」到「無我」 -再探蕭勤創作的無止之境

2021/03/29 點閱數:1965

文|蘇郁雯
攝影​|林宏龍

開幕記者會當天,藝術家蕭勤於作品前

戰後臺灣現代藝術的發展,面對以歐美為中心的西方潮流,激盪出對藝術思想與創作實踐的批判與內省,進而在質疑、矛盾與衝突中,同時引發、重構對於自我文化認同與民族意識的關照。蕭勤為五○年代末負笈歐美,長年旅居海外,在臺灣逐步密切與西方藝壇互動的進程,扮演要角的現代藝術先鋒。回顧聚焦蕭勤生平、個人生命與藝術歷程的探討,至今已累積相當深厚的學術討論與評述,本文主要希望關注蕭勤創作的風格走向與思想系統,透過「唯心」到「無我」的內面精神,嘗試提供解讀其藝術表現的另一個途徑。

一、 直覺造形的理性回應

蕭勤為「東方畫會」的創始成員,創作初期即透過關照自我感知和對色彩的精準掌握,不僅對藝術「創造性」的探索進行多方面的試驗,同時展露其藝術風格的實驗性格。蕭勤1952年進入李仲生的畫室學習,他描述李仲生的教學法相當重視腦、眼、心、手的緊密配合,李氏將之強調為表現能力的訓練和藝術創作的起步,鼓勵學生藉此發揮自己的感受性與個性。[1]李仲生對於藝術創作的內涵需傳達東方文化精神的基本主張,日後亦成為「東方畫會」成員創作的重要指標。[2]
 
透過蕭勤早期的創作,我們可以觀察到李仲生相當程度地影響了他對於現代藝術的觀念構成。由繪畫思想的形塑來看,蕭勤赴歐初期以「道」、「氣韻」、「兩極相生」等一系列取自中國文化哲學概念的命名,為藝術家回返觀照東方哲學的表現。他以文字、線條的符號化,透過東方書畫的筆墨線條以及有意識地以「白」營造整體畫面的空間感。富含中華文化象徵性的點、線、面結構排佈,呈現藝術家試圖超越空間、時間或身處異國的地域性限制,表達對於自身文化精神感受性的企圖。以繪畫的視覺佈局觀之,則可回溯至蕭勤1950年中期的《京劇人物系列》,如同野獸派用色的大膽與鮮豔,構圖秩序則存有立體派對於形式空間的佈局,看似具象的結構安排,同時卻帶有一種朝向抽象繪畫路徑的嘗試,蘊含形式與色彩的多元實踐。
 
蕭勤旅居異鄉時,直面西方藝術思潮,他不斷地思考東方文化及其精神性的思想議題,將之內化、反映於他的創作。對於藝術表現的傳統與現代觀點,蕭勤並不受表現媒材的限制,特別是他自1960年代初對老莊思想產生濃厚興趣,便開始藉由水彩的清透特質,傳遞與舒展一種形而上的東方抽象概念,其中「禪學」內在意義的表達,不言自明。
如同將精神性與內涵性的直覺表現,視為創作道途中不斷追尋地真理,蕭勤對於五○年代歐洲藝術風潮逐漸走向技巧的展現,曾進行深刻的反思。1961年蕭勤與幾位理念相近的藝術家共同發起「Punto國際藝術運動」(後音譯為「龐圖」,或意譯為「點」國際藝術運動),其宣言「觀念的純粹性及創作的理由,是在於了解在“無限”中之“有限”的條件,其思想的現實性及對生命真諦之領悟」[3]即清楚昭示蕭勤等發起者認為,相較於當時西方藝壇逐漸有固守自我符號、形式或自動技法式的創作趨勢,藝術家更應企圖反身思考如何在創作中回歸思想的深度及廣度。或者可以說,這樣的自覺與主張,彰顯了蕭勤一部分的創作觀,是關切如何在感性氾濫的藝術表現中追求理性觀點的經營,同時,亦在西方繪畫形式構築出東方人文精神的思想力度。

 

[1]參蕭勤《游藝札記》,頁14,臺中:臺灣省立美術館,民82。
[2]參蕭瓊瑞《五月與東方:中國美術現代化運動在戰後臺灣之發展(1945-1970)》,頁100,臺北:東大出版,民80。及註一。頁135。

《象外.圜中-蕭勤八五大展》展場照

二、禪道作為創作精神的內義

自蕭勤1960年代中期的《太陽系列》、末期的《硬邊系列》,一脈線條簡練剛硬的作品,看似形式上的極簡,背後所呈現的創作企圖卻是直觀且具有機特質,乍看下的凝練結構,實則蘊含著擴張外放的能量。透過邊緣銳利的幾何量體、絕對平整且毫無筆觸痕跡的強烈色面,展現了視覺上的均衡及穩定性。在風格轉變上,與早年赴歐援引禪道思想時期相比,有大開大闔之勢,但其實畫面中,屬於東方人文哲思的「點」與「線」卻始終存在,「面」的佈局亦不曾消失。
 
1977至1990年間,蕭勤藉由他對印度及西藏的宗教學說、佛教「壇城」(Mandala)之宇宙概念的深入研究,同時奠基於1960年代對禪道、老莊哲學的思想援引,以他稱之為「精炁」的力量,透過對於的「炁」的詮釋與演繹,展現由自然物象至宇宙大我的禪境體悟。[4]東方禪道精神本源於生命及宇宙的深層思考,在此被蕭勤作為思想與悟性的本體,並轉化為創作的母題,確立他鮮明的創作符碼和藝術觀。蕭勤內在的「我」被以二維畫面空間所展現的能量擴張、外放,呈現他在冥想與內省後的「靜觀自得」,外顯了藝術家對於宇宙大我的再思考,同時內隱其創作過程中「無我」的超脫。如同「壇城」形式所變相的「圓」,是空間、時間的造相,蕭勤透過視覺造型直接的純粹性,表達他對宗教哲理與知識學說追尋的多面性,意圖再現心靈和宇宙合一的超然境地。
 
蕭勤曾經強調,自己的畫並不是在畫禪,禪只是讓他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內心,更自由地讓他的本性駕馭筆與色。[5]我們可以將之解讀為,蕭勤藝術表現的根本思維並無意於禪道的視覺化,而是反映出創作者心象與禪道思想的交鋒。更進一步來說,蕭勤創作展現出的文化性格,並不僅止於民族意識、文化意識的突顯,而是以藝術家為主體而進行思考、辯證後的結果。也因此,或許就能夠理解他的藝術實踐之所以不侷限於使用單一媒材,原因在於媒材對於蕭勤來說,只是一種探討生命的載體,而內在心靈的探索與對生命、宇宙的回應,方為創作的目的。

[4]參註一,頁213。及蔡昭儀〈以生命意義的拓樸為方法:蕭勤藝術的回顧與展望〉,《八十能量:蕭勤回顧.展望》頁16-17,臺中市:臺灣美術館,民104。
[5]同註1,頁86。

三、 對生命永恆能量的思考

從參與發起1977年的「太陽(Surya) 國際藝術運動」到1989年的「國際炁(Shakti)藝術運動」,蕭勤一再探討其藝術實踐對於二元對立人文觀點的建立,試圖抽離、整合甚至超越兩極性的思維語境,以飽滿的精、氣、神達到他創作的「形」、「神」統合。至此,他企圖解構觀念上個人內省的僵化,以一方純粹、靜謐之地,安置其創作中出世的「唯心」之意和入世的「無我」之境。
 
蕭勤的創作在1990年代開始大量以帶狀表現,或是透過線條、點狀的漫延或拓展,觀者彷若游移於藝術家心田,走入其個人私密的生命空間。這一系列律動的線條造形,似乎讓觀者聯想到他創作初期,將筆墨文字進行排佈表現的再次變奏,實則為藝術家面對愛女驟然離去的苦痛,所開始對於「生」的探問與「死」的詰問。生命能量究竟是否能亙古不變、永恆存有?
 
《莎芒妲之昇華》、《度大限》、《永久的花園》系列創作,呈現了蕭勤進一步悟出生命真義的過程,亦是他的解答。生命的消長本就為宇宙之必然,若精神不滅、念想不減,生命的熱情與能量便不曾消逝。在《三昧地系列》,他在構圖上保留同樣的佈局比例,卻以超然的心境,呈現對三昧(梵文音譯為:Samādhi)中「止」與「定」的詮釋。相較於1980年代一系列蘊含神祕學、探討宇宙能量關係、外太空風景的創作語言,整個1990年代後的風格轉變,存有著他對生命無垠的反覆思辨。藉由將宇宙真理與生命縱深融會於一格,蕭勤感性、理性並行地探討其中的奧義,由「內」向「外」的思考層次,恰與他所體認自身文化的藝術觀達到某種程度的契合。
[6]

[6]同註一,頁138。其中蕭勤談到東西方繪畫與哲學的不同,認為東方思考層次以個人觀察自然,先了解「自我」再擴及整個外界,西方路徑則反之。

四、 小結

蕭勤曾如是說:「我覺得我只是一個『傳達者』,而不為我曾是一個『獨創的表現者』而驕傲。因為唯有如此“心虛”及“無我”,我才能感受到及接受更多的東西將之傳達出來。」[1] 這位年屆耄耋的藝術「傳達者」,其藝術成就,是他追尋現代藝術真諦的路徑,亦是他感悟自身文化本源後的昇華、與自然萬物萬象的共振,更是他面對生命永恆能量的自覺。長達60幾年的創作生涯,蕭勤堅持不輟地以藝術實踐對思想表達的可能,不固守於一方形式意義的表現,卻以生命經歷、社會關懷與對多方文化思想及知識研究的疊加,充分回映其藝術表現的無止之境。

 

 

《象外.圜中-蕭勤八五大展》展場照

《象外.圜中-蕭勤八五大展》展場陳列的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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