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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之間的肉與果──專訪高雄獎得主蔡佳宏

2023/04/27 點閱數:780

蔡佳宏於《褶肉記—生機之域》2023高雄獎展覽現場 (攝:蔡佳宏)

文、訪談|徐柏涵(《藝術認證》編輯)、蔡孟諭(《藝術認證》實習生)

人類的認知,可說是發生在當下的視覺、聽覺、觸覺、嗅覺經驗與個人的大腦判讀所交織構成。當下的感受沉澱以後,形成了記憶。這些記憶有時是美好的感受,有時是強烈的痛苦或恐怖,宛如靈魂深處的伏流,揉於每個人的骨血之中。

作為2023年高雄獎的得主,蔡佳宏的作品可謂直面了感官與記憶「不可名狀」的幽微處。在參展作品《褶肉記—生機之域》中,她以陶瓷創作剖開的果物,呈現出汁液飽滿到了極致,彷彿下一刻就將腐敗的果實。鮮豔的果肉被冰冷攤開、檢視,像是暴露的傷口,使觀者難免產生不適的聯想──無論是傷痕、血肉,或是臭掉的水果。與此同時,這些作品卻又極為美麗,細細上釉的「果肉」­閃閃發光,如同誘人的寶石,也使得作品產生一種奇異的矛盾,就像夾雜在生命與死亡、美麗與腐朽的夾縫……


 

──可否跟我們談談,您是如何構思此次參展作品的空間及意象?

蔡佳宏(以下簡稱蔡):提到這次《褶肉記—生機之域》的展場設計,對我來說是比較耗心力的部分,在於我的作品型態有機感很重,表面更有多種顏色,並且是橫跨2020年至2022年的長時間創作計畫。所以,我該如何讓它們同時呈現在一個空間裡,既不顯混亂,又能讓觀眾聚焦在各個作品上,就是構思空間上主要的難題。

在構思的過程中,我習慣先將想要的概念都記下來,找出各種名詞或是場景,最後再混合出自己想要的展現形式。例如,這次《高雄獎》中,我給自己的關鍵字有「隧道、玻璃棺材、墳墓、手術台、祭台、結界、噴泉」等。在我的想像中,我希望展間能有走進某種神聖空間的感覺。實際來到展場,觀眾穿進半圓拱門後,就能進到一個密閉的暗室空間,四個角落安置白光燈條,類似某種結界,也像光從狹長的縫隙由外而內的投射進來。空間中央則是巨大圓形桌台,我將每顆果物分別陳列於上,牆面上高掛著的兩件水果盤,讓整個空間呈現對稱的狀態。

──您覺得這次作品的陳設,與您2022年在新板藝廊《褶肉記》的展陳有何異同呢?

在新板藝廊的個展《褶肉記》,展場的木地板、牆柱與落地窗,及寬廣的展陳空間,形成一種劇場感較重但佔地分散的展示。而《高雄獎》則剛好相反,是回歸中性簡潔的白盒子空間,光源則是用切光燈細緻調整,兩者很不一樣。

值得一提的是,當我在新板藝廊佈展時,因為展場本身跟居民的公共空間相連,我的作品卻相較而言偏離日常,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讓私密性出現」?當時,我蒐集了很多舊家具,將陶瓷雕塑置放其中,由於選擇的是沙發或床及布料等軟性物件,都會帶出某種屬於日常生活的觸覺感受,以及顯現陶瓷雕塑本身的堅硬與沉重。我也在《褶肉記》中嘗試聚焦所謂「人的感覺」,包含了整個作品脈絡中,一直朝向的肉身及骨骼等表現。

──可以請你多分享一下之前主要的創作內容嗎?

可以說,我的創作是很純粹的視覺形象──我想知道除了語言,還有甚麼方法能夠訴說抽象感性的情緒?

2019年開始,我創作《肉、身》系列。在前期的階段,我一直想呈現身體內部的樣子,好比器官及組織。我覺得,「肉」是中性的,也就是說,它可以含括所有的「肉」──如生命力或是原始血肉的搏動。看起來可能毛骨悚然,或是讓人產生奇異的聯想。在《肉、身》之後,我發覺到抽象的肉身表現仍有侷限。我不斷思考,該如何讓觀眾更明白我想要談的是甚麼?想要描繪的身體形象是甚麼?最後,「水果」就是我的轉向。

這次展出於《高雄獎》的作品中,牆面上兩件就是最初開始從《肉、身》轉化的作品,可以看到完形的水果,也夾揉了過去我側重表現的肉與骨。圓桌上的五件作品則是更晚的發展階段。其中最早的一件是桃子,體積比較小,也還可以看到類似將過去的身體線條挪移到水果的表現。

在從肉身形象轉到水果時, 我想到一句話:「假設過去描繪的是身體形象,藉此透視身體的內部,這是一種進入身體的方法,到了《果》系列,則是另種滲透身體的方法,也就是『進食(吞嚥)』。」食物經過身體的食道與腸道成為我們的養分,相較於肉身,水果的形象更直指我們的日常。這些水果就是觀者在生活中可以接觸到的果物,能更直接喚起我與觀者的移情共感。

《果》系列的成熟,還包含了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轉折。創作這系列作品時,我希望能夠掌握「時間感」,把水果的狀態凝結在過度成熟以至於快要腐爛的時刻。為了精準掌握時間感,無論是形態的把握或是施釉的方法,都需要很強烈的意識,才能達到我確切想要的型態。這樣的時間感,也與陶瓷本身燒成後不易質變的穩定性,和容易破碎的脆弱性互相交織,構成眼前作品帶給觀眾的意象。

──你的作品當中,似乎十分強調「意識、感知、身體 」的關係。以前的創作自述中,你也曾提到我會在塑形之前,找到現實中的果實,仔細端詳……久久凝視果實,眼中映照於腦中的毋庸置疑是那桃子,但桃子漸漸從眼裡融化於我的指尖,順流入血液,通過血管壁與細胞外液進行對換;再和外環境完成物質交換。這樣的合一,對的創作有何意義呢?

我在剛開始創作《果》系列時,比較傾向完形的水果,造型則介於過去抽象元素和寫實果物夾雜的狀態。到了《果》系列較成熟時──例如這次《高雄獎》展示於圓形展座的5件──水果被剖開了,像是身體被切開並看到內部,敞開在手術台上。猶如臟器或血管的果核與果肉,彷彿視覺連動了觸覺,在其中我找尋著似人的部分。

創作《果》系列前,我會先拿起現實中的果物,觀察它隨著時間的改變,將畫面記下後就不再看實體,之後依照腦中的印象將陶土塑形。因此,我認為作品是介於寫實與想像的一個聚合體。它同時也回應了創作中「身體與精神何時可以再次重疊」的問題,返回到某種潛意識或夢境的情境語言,身體作為承載意念的容器,將一直隱身在後、早已習以為常的存在,被擺回到前方仔細凝視。

我們或許會覺得感官的存在理所當然,身體與意識本是緊密相連,但實際卻非如此明晰。身體的病變或生活的失序,讓人發覺身體原來並非自己的精神、意志能夠控制的對象,在我的所想、所願與身體之間,兩者開始分岔、漸行漸遠。唯有在半夢半醒之際,特別是在創作的時刻裡,精神與身體似乎能夠再度疊合、黏貼在一起,在捏塑的過程中,我得以和自己的身體重逢。

蔡佳宏於《褶肉記—生機之域》2023高雄獎展覽現場 (攝:蔡佳宏)

──想請問你為何選擇陶瓷創作?想請您談談,「手」在您的創作,甚至是觀眾對您作品的感受當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捏塑陶土的身體感,與之前您曾舉辦的「《手》按摩計畫」工作坊是否有所呼應?

在2018年,我因失眠而接觸到經絡按摩的知識系統,過程中透過手指按壓及身體的帶動施力,感受對象身體的狀態。視覺在此已不再是唯一依循,「觀看」這件事轉化為所有感官的連動。按摩與做陶的身體感覺非常類似。也就是說,我覺得土與人體、肉體其實是相似的。當我的角色轉換到按摩者時,得以在皮膚「之內」與「之外」間穿梭。這樣雙向的運作,介於主動與被動之間,強烈的影響了我在塑造身體感覺形象時,對於眼前的肉身、土胎所抱持的態度。

所以,「《手》──按摩計畫」最初就是想用按摩手法,讓觀眾除了視覺的看見以外,也能用「觸覺」感受到作品的軌跡。透過按摩,被按壓者可能會感覺到疼痛,或其他平時沒被注意到的感覺感受,而這或許會同時喚醒生命中曾經的回憶。回憶帶起的情緒,在平日也許是被壓抑或遺忘的,讓我們很難輕易挖掘,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事實上,無論在這次的《高雄獎》也好,或是過去在新板藝廊的展覽,都有觀眾跟我分享,說他們在看到我的作品時,會想起過去的特殊回憶或創傷經驗,也在裡面感覺到一種奇異的美跟釋然。雖然每個觀眾分享的或表達的事件都不同,但透過作品的對話,我覺得似乎可以讓彼此在某個時刻,暫時停留在同一種共振之中。

所以我提到的按摩工作坊,也很大程度的接續了我的創作脈絡。透過手的按壓,我可以一次又一次的把各種路徑畫出來,展開許多互相交纏與重疊的線。

──的創作中,色彩似乎是相當重要的元素,這些色彩也須經過上釉的步驟才能顯現,也可以請談談這部分的創作過程

我最早開始關注的顏色是「紅色」。2019年開始創作《肉、身》系列,我有很強烈的念頭,想做出「猶如活生生的肉體」。因此,我閱讀許多胚胎、人體器官等照片,而這些乍看之下血淋淋的影像,引發我對人體內部構造的關注,並且留意到顏色是如何影響到我們的意識。
釉藥是由很多礦物原料和金屬氧化物的組成。假如我要尋找紅色系的釉藥,我會開始進行實驗配色,才得以分辨出這支釉藥燒成的結果。我以厚疊的方式上釉,讓釉藥幾乎像一層薄土塊般互相貼合。此外,釉藥的質地分成了很多種:有半透明的、發泡膨脹的、光澤亮面的,有時是單支或多種釉藥混和的效果,有時則是取決於施釉的厚薄,半透明會顯現土坯的細微紋路,濃稠發泡或許會成為雕塑外型的一部分,這些都是我在施釉時會特別注意的細節。
當然,釉藥是沒辦法那麼精準的,燒成的溫度或其他因素,都會影響最後成色的差異。在《褶肉記—生機之域》的作品中,我取用水果的形象,也因此使我必須更加精準的使用釉藥,無論是施釉的方式或顏色的掌控,假如沒有燒到理想的目標色,我會反覆回燒直到顏色貼合適切為止。

──最後,還想請問你之後還會想往哪方面繼續創作,或者是有沒有已經正在做的作品,可以跟我們分享呢?
 
近期我開始嘗試將紅色從作品抽離,並加強骨架結構的生長,只在縫隙中透露出血色,猶如器官在解剖前的初始狀態,也思考肉體回歸中性的可能模樣。
 
另外一個決定性的因素,就是我已經畢業離開學校。學校的工作室環境很優渥,各種長寬大小的窯都很齊全,需要什麼原料也都可以找到。現在的話,我更傾向從環境的限制中去發掘作品不同的可能性。比如我現有的窯大小有限,作品勢必要縮小,但假設作品需要有一定的量體存在的話,就得進一步去思考,如何預先計畫分割成多塊再進行組合。

另一方面,我也在思考如何跳脫物件的獨立及隔絕性,從單一個體物件擴展到所置放的空間,以及最終展呈的方式。作品可能是散佈在各處,形成碎片化的結構,也可以是集合的狀態。這樣的轉變,對我來說,可以更深入的去探討作品跟空間的關係。

換句話說,假如過去主要思考的是身體內部,現在的我更積極想要去討論跟關注的是「對外」的關係。這個關係裡面,也包含我跟觀眾如何產生不同形式的連結。就像這次《高雄獎》的展示,原本每顆展出的水果都是單一個體,但透過空間的設計而整合在一起,將目光從凝視一個點到環視時,視線的流動也擁有了不同的速度和視角。

從過去專注面對自我內在的場域,直到現在必須時常回應如何對外展示的問題。我覺得這樣的契機,讓我得以解開了單一物件原本被賦予的觀看模式。我認為,當代陶瓷的美學語言與展演形式仍然具有許多探索的可能空間,無論是實體作品與展演場域之間所引發的對話關係,又或者是讓作品成為一種喚起共鳴的線索。我想,讓某些難以言說的私密經驗,能夠透過藝術世界而現身或相互遇見,是我個人在現階段的藝術創作裡,會想持續拓展的方向。


──謝謝您!

   藝術家蔡佳宏與作品(攝:林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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