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瑞仁 獨立藝評人、自由策展人
前言: 從日治時期迄今,台灣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各方面不斷地演進發展,非常難得的是,「辦理藝術競賽」這種其實不是很「大眾攸關」的事務,幾乎從未中斷(抗疫的三年亦然)。近幾年,藝術競賽也出現了從官方體系中各藝文機構的普設,風行到民間企業體的一種興盛現象。 對肩負責任的官方機構與懷抱理想的企業實體來說,不論是用於提倡創作風氣,或用於獎勵優秀藝術人才,「藝術競賽」的定期辦理和藝術獎項的設置,看來的確是最實際可行,而且可以達成「畢其功於一役」的社會效益。 對藝術創作者來說,指標性的藝術競賽,的確是從局外進入圈內的一個公開門道,它既是本身創作潛能的試金石,也是不少人邁向專業藝術領域發展的一條終南捷徑。藝術競賽之持續不衰,正因為從主辦方到參與者都一致相信,當藝術家將其作品置於專業平台或公眾視野中尋求認證時,他的潛能會被大力激發,他的創作水平也會因此突飛猛進,說來這就是藝術競賽的真正用意和功效。 「藝術認證」是高美館館刊特立獨行的一個名稱。藝術認證的意涵,包括:對於優良藝術的指認、對於秀異創作的支持、以及對於多元美感價值的印證,這些都是美術館的核心任務。由此來看,一年一度的「高雄獎」,其實就是一種「藝術認證」的複合機制,也是特別著力於「獎勵秀異」的一個當代藝術競賽。 傳統品味導向的藝術競賽,一向用於推舉/認證合乎權威期許、技藝高標、經典樣式、雅俗共賞的「模範型」藝術。反之,當代思維取向的藝術競賽,致力推舉認證的目標對象,則是創意獨特、表現獨到,思想觀念和創作實踐都喜歡獨立自主的「秀異型」藝術。走過了1/4世紀的「高雄獎」,因應時代文化發展而不斷自我調整修正至今,當代思維取向已相當篤定,近十年來入圍及得獎作品的「秀異」性格也特別鮮明。對台灣的新世代創作者而言,如果自認有「必殺技」的創作本事 ,「高雄獎」無疑是個「必取得」的藝術獎項。
複審場紀: 「2023高雄獎」共580位藝術家送件參選,角逐名額有限的展出機會和獎項榮銜。依照辦法,評選機制包括初審、複審兩個階段,初審分五個藝術類項同步進行,今年得到各類初審團的青睬與共識,從而被「推舉」入圍複審的藝術家,共25名,包括: A、書寫性暨書畫藝術4名 ; B、繪畫性暨版次藝術 9名 ;C、 空間性藝術6名; D、影像暨科技媒體藝術4名;E、計畫型暨跨領域藝術2名 。本屆複審作業前夕,這25名入圍者的實體作品,已全數在高美館4樓業經優化改造的展場中佈置就緒;基於「複審不分類」的遊戲規則,入圍作品的展呈,也完全跳脫了類別與媒材的界分,館方的空間分配、作品安排和動線規劃,唯以盡量滿足各個藝術家的設施需求和展出構想為前提。複審現場,原先涇渭分明的五類藝術,匯聚在一種通透流暢的大空間中(這也是接著公開展出的現場),在多元混搭、眾聲飛揚的場域和氛圍中各自現身,以不同的藝術形貌和美學訴求,展開了一年一度的藝術競秀。 1月9日,複審的第一天,大多數入圍藝術家也都親臨現場,分上下午兩梯次,針對參賽作品的創作理念和本次佈展的構想,為評審團進行說明並回答委員們的提問 。對參選藝術家來說,雖然報名表單中,都已提供了自我剖白式的文字書寫,但是有機會在複審現場,加碼用口頭自我陳述並即席回應各種提問,其實有助更清晰梳理其創意發想的要點,並補述作品蘊含的一些文本脈絡。 對複審團成員來說,參選者的現身說法,並不只是評審作業的暖身或序曲。這種「聽其言、觀其行」的過程機制,對於檢視和衡量個別藝術家的「觀念意圖」與「創作實踐」之呼應方式和匹配程度,確實有很大的參考價值乃至於對號認證的作用。 1月10日,複審的第二天一早,評審委員聚會討論後,議定了複審作業的程序就是,首先從全數的25名入圍者中,進行三名首獎作品的選拔。於是,評委們進入這個創意競秀、百花齊放的大展場中,依個人習慣和節奏來回穿梭於不同作品之間,各自先去評比、票選其心目中秀異之作;之後再將五位評委的投票單匯聚和統計,計票結果有的可直接確認, 但也有不少因同票數需進行覆議、交叉討論和重覆投票,直到有了共識的結果和決論為止。
首獎作品: 首獎三名的甄選過程中,有兩位藝術家的作品表現和展呈模式, 就是因為評審團高度共識的肯定,一路獲得最高票而率先出爐 。 第一位是 洪瑄的 《每有會意》,這是從東方傳統水墨繪畫出發的一套平面創作,但特意以「繪畫空間裝置」的概念來佈展,並設定了一種「前瞻後顧—意象聯結」的觀賞及解讀機制 。這套頗富秀異性格的水墨組畫,包含了具象的畫面和抽象的圖樣,穿插了宏觀的場景和微觀的物象;創作的初始意念是彰顯日常生活環境中,乍看「總是無意」 但是用心就「每能會意」的一些物象和美感。這個藝術意念,似乎可以遙遙呼應古代書法名家從諸如「屋漏痕」中會意出超越常規和法度的美學探索。 如果說,入口隔牆「前後呼應、套套看」的兩組畫作,意在抒發生活角落和發環境縫隙中,一些微觀、不經意事物帶來的創作靈感。那麼,主牆上最大的一幅大畫,其實對比呈現了一種「視覺穿透、意象疊合」的大千世界圖像。類似莫內晚年名作《蓮池》系列的概念,在平面的圖像中,同時畫出了池水、水面上的睡蓮,藍天白雲的映象、池邊樹木花草的倒影,以及水面下的水草、池泥、游魚等不同空間層次的景物。洪瑄在這幅絹上水墨畫中,也有意開創一種既宏觀又多層次的視覺---她結合了輕描的空間和細寫的景物,串聯了來自神話、自然和生活的各種圖像。細看有舞龍、飛鳳、 麒麟、山精、水怪、火靈到老虎、猴子、被野狗群圍攻的梅花鹿,迤迤前行的僧人團,養生美容浴的婦女團、憑空出現在兩處的佛手異象…..等等,這些若隱若現,其實各有可考淵源的諸多異次元圖像,如果上下左右地慢慢溜覽畫面,就會一一溜入觀者眼中,輪番激發另一種「每有會意」的心思和想像。
2023高雄獎 首獎,作品《每有會意》洪瑄
第二位是蔡佳宏的《褶肉記——生機之域》,此作是以眾多陶藝雕塑為元件,複合了特意構設的空間、燈光、展台、坐具的一種總體式空間裝置。就物象層面看,不論陶塑造型或釉色展現,所有元件俱顯了一種技藝完熟的火候功力;從精神面談,這個裝置空間允言是創意匠心和思想情感的全程交融之作。雖說,其創作意念的表象化是「透過陶藝創作書寫個人的肉身苦難史」,但此種藝術實踐的內在精神性,其實可以更正向地用「自我昇華的生命奮鬥史」來閱讀和認證。 在西方唯美導向的靜物繪畫系統中,也不乏反其道地以腐爛虫蝕的花果來揭露或感嘆生命無常的象徵性作品。蔡佳宏透過陶藝創作,將個人身心靈的苦疾經驗和感受,從難言之隱翻轉成一件又一件視覺性、觸覺值、心感性都極大化的藝術陶塑,再匯集於一種氛圍莊嚴靜肅的裝置空間中,同時展示於日常的沙發座或儀式性的展台、供桌、祭壇上,以此導引觀者去細看和深思。 有一種說法是,作為藝術的載體,絹的壽命是五百年, 紙的壽命是千年,但是陶瓷的壽命可以超過萬年。病痛跟著生命走,所以終究有其年限,蔡佳宏技進於藝,藝進於道的創作目標,是否有意用陶瓷封存肉身的劫難經驗,成為永不消失的生命記憶,也是值得玩味。
2023高雄獎 首獎,作品《生機之域—摺肉記》蔡佳宏
首獎的第三個作品是翁榛羚的《佝僂變形記》,這是複審團從實力相當、各具不同優勢面向的幾件候選者中,經過特別的推舉和遊說、相互的排比和討論、反覆的投票和再投票等程序後,終於殺出重圍獲得首獎之作;它的出線過程雖然比較艱辛驚險,卻也是被評審討論的最久,獲得最多心思和眼神「關注」的一個特例。 《佝僂變形記》是以蝕刻技法創製的單刷版畫,長卷式的橫長畫幅,由四大五小互相間隔的畫面對稱組成。九個畫面中分別刻繪了不同空間與時段的圖像和文本,也以此串連整合成一個更大敘述型的家族史紀。此作原創構想,是「建構自我內心地獄觀」的一個奇特意念。法國雕塑名家羅丹的《地獄門》,基於但丁長詩《神曲》中對於地獄景象的歷歷描述,呈現了被苦難折磨的各種人像集合;反觀翁榛羚於《佝僂變形記》刻印出來的「內心地獄」,其長卷格式和圖像表現風格,除了明顯走東方志怪傳奇繪本的路線,又似立意將個人相關的家族故事文本,轉化為-種神秘傳說兼夢境囈語的圖象變衍。在這些變形偽裝的寓言式圖畫中,混雜並用了不同來源/性格的圖像,藝術家除了自創出性徵不明而以各種姿態動作四處出現的眾多裸體人物,也引用一些故宮名畫的古雅圖像元素,如唐人宮樂圖,宋人嬰戲圖,及崔白蘆雁圖等,加上畫中那些好似得了軟骨症的無名佝僂人,以及身上長滿了癤瘤的超大變形動物…等,藝術家讓眾多圖像元素如躁、鬱症併發地充斥在畫面中,解讀或許困難,但也不妨直接參考藝術家對自己念頭的說法:「佝僂的形象,不斷的複製與刻劃,如同疤痕快癒合時又劃開,這是與自我矛盾的地方,沉溺在痛苦中,來滿足『安全感』」! 以上三名首獎得主,雖然全是女性藝術家,但三人的媒材應用和形式語言各有所長和旨趣上的極大區別。洪瑄以輕水墨抒發環境觀照和傳統創新意念;蔡佳宏把陶藝推衍成美麗又哀愁的當代藝術身體論述;翁榛羚用版印刻畫了個人版的地獄經變圖 。從內容觀照到情意表達面向,三個人的截然不同 ,也充分印證了台灣新秀女性藝術家的藝術觀念和創作實踐,已經很大幅度地自由開展了。
2023高雄獎 首獎,作品《佝僂變形記》翁榛羚
在美術館的展場中,以輕材料搭造了一個廢墟式的空間, 觀者穿梭在此一「展中展」的另類場域中,迎面出現在此空間內外牆板上的,是藝術家以複合媒材繪製,意在展現其所謂「巔」之精神狀態的六幅人像畫作。畫中人物看來普遍疲憊、虛脫,身體如正消失於空間環境中,如豆而炯炯有神的目光,除了凝視著介入此空間的觀眾,或許也意味了在一種「界域模糊」的空間和情境中,正在搜尋和認證自我身影存在的一個個靈魂吧。
2023高雄獎 優選獎,作品《Kindergarten Series》梁德宇
2023高雄獎優選獎 ,作品《歷史的例外狀態》毛友文
2023高雄獎優選獎 ,作品《河流演奏會》吳修銘
何創時書法篆刻特別獎,作品《呢喃》林暐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