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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藝術的安排」:淺談西洋藝術中的光線運用與人造光源

2022/02/17 點閱數:1692

文|張琳 國立清華大學藝術與設計學系副教授
 
光與人類的文明、智識發展,關係密切。聖經〈創世紀〉一開始便說道:「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這光與暗的分別,開啟了人類的第一天。中國神話裡,盤古從一場渾沌的睡夢中甦醒,努力掙脫包圍住他的一片黑暗,在他展臂蹬腿的時候,推開了天與地,是為開天闢地。若由光聯想到火,希臘神話裡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也值得一提。他斗膽為人類盜取原本專屬天神所用的「火」,自此照亮黑暗,促進熟食,裨益人類種族之生存。

至於光與藝術創作的歷程,關係又是如何呢?西洋藝術發展的歷程中,使用光線,讓作品產生絕佳效果的,首推中世紀哥德式(Gothic)教堂的彩繪玻璃窗。中文雖稱「彩繪」玻璃,但其實玻璃要真正吃色,靠的不光是塗畫顏料,而是將之滲透(stain)進去。也因此,彩繪玻璃的英文叫作sainted glass。首先,在製作大片玻璃時,即可加入不同的金屬氧化物,進而產生不同顏色的玻璃。而後,工匠會把這片彩色玻璃,墊著底圖完稿(稱為cartoon),切割成適當的形狀,例如人像中的膝蓋、肩膀…等等部位。切好的玻璃,還需要表現衣服皺摺和花紋。這時,工匠會將各種溶液,塗抹在該片玻璃上,再用針筆、刷子等等,刮或暈開這些溶液,完成欲表達的肌理。然後,透過烘烤加熱,讓這些溶液滲透到玻璃之中。如此這般,便得到一塊塊滲透完成、形狀得宜的玻璃,就像拼圖一樣,可以拼湊起來。工匠們會用手指拿好鉛條,繞著玻璃片的輪廓、按壓敲打,使玻璃片兩兩鑲嵌、固定起來,成為一面「玻璃畫」。這幅「畫」還要以鐵框框住,並在表面刷上一層黏著劑(cement),讓鉛線和各塊玻璃之間,更加密合(圖1)。

圖1 有壯觀彩繪玻璃(Stained glass)的約克主教堂(York Minister)外觀。Image by catalystweb from pixabay: http://pixabay.com/images/id-3430147

 
經過這麼多繁瑣的工序,到了安裝在教堂花窗(tracery)的時刻,透過光線的照射,這件彩繪玻璃作品,就是一份美不勝收的視覺感動、和傳達教化的重要物質文化遺產。的確,「光」對於中世紀教堂的彩繪玻璃,有著畫龍點睛的效果。那麼,工藝之外,像是繪畫這門藝術,又是如何與光互動呢?讀者們可能都聽過西畫一項重要的手法─光影對比法(chiaroscuro;或譯明暗對照法)。就字面上來說,chiaro是光亮、清晰;scuro是陰暗、模糊。這個畫法最早的記載來自於十五世紀的義大利。但有趣的是,當時義大利繪畫多用蛋彩(tempera),這個材料的物理特性,讓光影的差異表現,顯得有限。反而是北方畫家范艾克(Van Eyck, 1390-1441)發明出好用的油彩,以亞麻籽油、核桃油為主,讓畫面的明暗效果更加生動。

英國皇家美術學院(Royal Academy)院長伊斯雷克(Charles Lock Eastlake, 1793-1865),曾經考察范艾克作品裡的光影技法。他認為范艾克會先用接近透明的咖啡色打底,確立整張畫的明暗配置。這個咖啡色料就是用油調製、近乎亮光漆(varnish)的一種液體。由此可知,油彩這項媒材,是光影對比畫法的物質基礎。接下來,范艾克會從暗處畫起,將其整個勾勒一遍,日後再局部、局部的補強,過程中,也是靠著不同比例的油彩,發揮功效。這時,還需特別小心,暗處也不宜有過多顏料,以免減損原先打底的咖啡色光澤。至於亮處,他認為范艾克會換另一組更纖細的畫筆來描繪,只塗上少量的淺色,以保留明亮的感覺。這樣的畫法,造成范艾克自身、和佛蘭德斯(Flanders)一帶受他影響的畫家,其畫面裡的暗處,竟比亮處更加的「凸出」(伊斯雷克的用語為”raised”)和豐富(圖2),是為北方十五、十六世紀繪畫的一大特色*1

 
*1 Sir Charles Lock Eastlake, Methods and Materials of Paintings of the Great Schools and Masters, 2 vols (originally titled Materials for a History of Oil Painting, 1847) (New York: Dover, 1960) vol.1 pp. 390-391.

 

圖2 范艾克,〈男子肖像〉(Portrait of a Man)或〈自像畫〉,1433年,木板油畫,26 x 19公分,倫敦國家畫廊

十七世紀時,「光影對比法」持續在歐洲繪畫大師手中獲得實踐,如卡拉瓦喬(1571-1610)、魯本斯(Rubens, 1577-1640)、維拉斯貴茲(Velázquez, 1599-1660)、林布蘭特(Rembrandt, 1606-1669)等。根據記載,魯本斯常告誡徒弟們,同時使用黑色和白色顏料,會很危險。魯本斯認為正確的作法應該是,先慢慢、薄薄的畫第一層陰影,千萬不可以摻到白色,因為白色除了表現光束之外,在其他情況下,都是毒藥;白色會毀掉陰影處如黃金般的溫暖質感。此外,魯本斯認為,陰影處的上色,不要太多;但是光亮處的上色,可以多些,因為物件的亮處,自有它的實體質感,應該可以「撐」得住這樣飽滿的色澤。唯一要注意的,就是用色要純淨,每一個區塊要按部就班、分別上色,區塊間只需要用筆刷輕輕刷過,造成融合的效果即可(圖3)。*2 由此觀之,光影對比法在歷代,有創新、有傳承、也有調整。*3在在說明了「光」的存在和影響,以及如何表現之,都是藝術史上相當重要的命題。
 

 
*2 同前註,pp. 492-493.
*3「創新」指的是范艾克的油畫配方。「傳承」則是范艾克和魯本斯兩人,都是先從暗處開始畫、以及在暗處的用色偏輕。而「調整」是指魯本斯對於白色的使用。

 

圖3 魯本斯,〈卸下十字架〉(The Descent from the Cross),1612-14年。木板油畫,421 x 311 公分(三連畫中間幅),安特衛普聖母大教堂
©The Cathedral of Our Lady Antwerp

十八世紀的英格蘭畫家:來自德比的喬瑟夫‧萊特(Joseph Wright of Derby, 1734-97),也十分著墨光影表現。1768年,他描繪一群科學愛好者,正在進行空氣幫浦的實驗(圖4)。畫面中,一隻活生生的小鳥,即將因為缺氧而死亡。前景的小女孩,對此刻不忍卒睹。這個科學實驗的現場,有如舞台般,被強光照射著,印襯著黑暗的背景,視覺效果相當強烈。然而,這幅畫並未立即獲得商業上的成功,也沒有太多來自學院派的褒獎,德比暫時無法以如此當代的題材贏得名聲。*4 於是他轉了一個彎,同樣採明暗對照法,刻劃出工廠的景色──它和科學實驗一樣,都是十八世紀後期興起的現象。〈鐵匠的工坊〉(The Blacksmith's Shop)(圖5)直接將作為光源的爐子展露出來,並且畫出一塊從中取出的炙熱鑄鐵(cast iron),被燒得白灼赤紅。它即將被敲打成馬蹄鐵,掛在畫面最右側的牆壁上。而左上方的牆壁,隱約有著拱型和天使的浮雕,透露出這個工坊的前身,是座廢棄的小教堂。這似乎隱喻著,上帝之光已然遍照人類好多個世紀,但是到了工業革命的年代,人造的火光和它鍛鍊的鐵,以及過程中衍生的工業、資本與經濟,反而成了人們的新指引,反映在畫中眾人的圍觀和勞動者的專注之上。
 
 

 
*4 David Bindman (ed.), The History of British Art 1600-1870 (New Haven: Yale Center for British Art, 2008), p. 182.

 

圖4 來自德比的喬瑟夫‧萊特,〈將小鳥放在氣泵裡的實驗〉(An Experiment on a Bird in the Air Pump),1768年,帆布油畫,183 × 244公分,倫敦國家畫廊。

圖5 來自德比的喬瑟夫‧萊特,〈鐵匠的工坊〉(The Blacksmith's Shop),1771年,帆布油畫,128.3 x 104.1公分,耶魯大學英國藝術中心(Yale Center for British Art)。
 
 

到了十九世紀,人造光源持續影響著人們的觀看經驗和藝術創作。以倫敦為例,1816年起,煤氣街燈(gas light)的運用,讓城市許多角落,不用再隨著日光作息。像是商店的營業時間、和工廠的輪班制度,都可以延續到更晚的時段。一開始,工廠和商店的經營者,必須自行負責點亮周邊的路燈。後來,一些行政區開始向居民收費,統一管理起轄區內的路燈。這種集中採購的模式,也讓煤氣供應商的業務更加蓬勃穩定,他們築起了巨大的儲存槽(gas holder)和加工廠(gas works),為市容增添了不少驚奇。像是成立於1821年的皇家煤氣燈與焦炭公司(Imperial Gas Light and Coke Company),就在1870年擴大業務,建造了當時最大的氣體加工廠。 *5來到夜晚,更令人驚奇的,則是這些能源轉化為燈光的時候─瓦斯火光在夜色裡忽明忽暗、搖曳生姿,彷彿一團橘色的果凍或是瓊漿玉液般,誘人的輕晃著。除了為民生所用,煤氣燈也支持了夜間的娛樂,例如克里摩爾尼遊樂園(Cremorne Gardens)的誕生。這座遊樂園位在倫敦西區、泰晤士河北岸。遊客來到這裡,可以體驗汽球升空之旅、聆聽音樂會、加入舞會、觀看煙火秀等等,目不暇給。(圖6)為當時出版的樂譜,正是以克里摩爾尼遊樂園的景象,當作封面。畫面中,男男女女穿梭共舞;亭臺樓閣上,樂隊正在賣力演出。整張圖清楚的呈現出滿月時的樂園,在人造光的照射下,彷彿白天一樣明亮、有活力。

 
 *5 見英國公家單位─Historic England所做的整理。Historic England, ‘Gasholder No 1, Former Bromley-by-Bow Gasworks’ https://historicengland.org.uk/listing/the-list/list-entry/1080996
(2021/11/1最後檢索)

 

圖6 康肯尼(Alfred Concanen),克里摩爾尼的波卡舞曲(The Cremorne Polka)樂譜封面, 約1862年。石版畫,34.5 x 24.7公分,英國V&A博物館。
圖片來源:V&A博物館https://collections.vam.ac.uk/item/O1113577/the-cremorne-polka-sheet-music-alfred-concanen/

 
1875年,美籍畫家惠斯勒(James McNeill Whistler, 1834-1903)更以克里摩爾尼樂園的煙火秀為題材,完成了〈黑色與金色的夜曲:墜落的火箭〉(Nocturne in Black and Gold: The Falling Rocket)(圖7)。煙火秀一直是克里摩爾尼遊樂園的賣點,早在1845年的報紙上,園方就大肆廣告著「顫抖亂竄的羅馬蠟燭」(“convulsive Roman candles”,煙火的一種)和「瘋狂爆衝的火箭式煙火」(“hysterical sky-rockets”)。*6 然而,惠斯勒並非忠於地景的畫師,而是擁有獨特創作理念的藝術家,於是他捨棄具象的描繪,將煙火照耀的夜晚,昇華為斑斕唯美的視覺與聽覺意象:畫面中,火箭燃燒後的點點餘燼,閃爍如金箔,紛然灑落在深邃漆黑的夜空,它們如音符般,譜出了一首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夜曲。儘管當時最重要的藝評家羅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並不欣賞這樣的畫面,認為惠斯勒「把一桶顏料潑到大眾的面前」(“flinging a pot of paint in the public's face”)*7,惠斯勒也為此狀告羅斯金,不甘示弱的表示:「這是藝術的安排」 (“It is an artistic arrangement”)。*8 一時間,這件奇聞,見證了此畫的桀驁不馴和新穎前衛。到了1877年,克里摩爾尼遊樂園關門大吉,但它的煙火秀反而長存在藝術殿堂,見證了現代化城市裡人造光源的能耐。

筆者相信,巧妙運用自然光線也好、自行營造人為光源亦可,「光」在西洋藝術中,始終是重要的外部力量(agent)──它構成工藝品的視覺效果,也是具象繪畫中,色彩配置的基礎和圖象詮釋的來源。從彩繪玻璃到油畫上色,從科學實驗到煙火表演,「光」是如此費工、耗時、又新潮,需要孜孜不倦的投入,盡心盡力的「藝術安排」,才能發光發熱,讓人們欣賞理解。
 *6 見當時早報Morning Advertiser, September 15, 1845, p. 1.
 *7 John Ruskin, ‘Letter 79’ in Fors Clavigera, July, 1877.
 *8 Ronald Anderson and Anne Koval, James McNeill Whistler: Beyond the Myth (New York: Carroll and Graf, 1995), p. 219.

 

圖7 惠斯勒,〈黑色與金色的夜曲:墜落的火箭〉(Nocturne in Black and Gold: The Falling Rocket),1875年。木板油畫,60.3 x 46.6公分,底特律美術館。

 

本文首次刊登於《藝術認證》97期「逐光物語」。
97期期藝術認證以「逐光物語」為主題,關注光的主題,也呼應了近期在各地所展開的光藝術節慶,歡迎透過本期藝術認證,與我們一探人造光與藝術百變風貌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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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認證》9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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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編:徐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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