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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聚合——蔡佳葳作品中的「反離散」[1]驅力

2021/07/02 點閱數:1208

2018年,由高美館館長李玉玲親自策劃的「靜河流深」展覽,委託藝術家蔡佳葳創作三件作品,並於展覽結束後納為館藏,高美館也成為全台目前唯一典藏蔡佳葳作品的美術館。這次的典藏新專欄「典藏新解」就邀請典藏部的研究助理嬿晴,以跨領域的嶄新觀點解讀館藏,藉由文化研究領域的離散方法論,討論關於當代藝術在全球化世界下,離散個體對二元思維、中心主義的反動意義。



文 | 陳嬿晴(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部專案研究助理)

在離散的經驗中,「這裡」(here)和「那裡」(there)的共存是透過一種反目的論的時間性連結在一起。線性的歷史被中斷,現在一直在過去的陰影之下,而這個過去同時也是個想望卻受阻的未來。[2]
 
人類學者詹姆斯・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由空間上的這裡/那裡(原居地/移居地),延伸至時間上的過去、現在彼此纏繞而成未來,呈現了離散經驗對線性歷史的反動。蔡佳葳(1980-)的創作實踐在此概念下,呈顯了與之相似的能動性(agency)。

蔡佳葳出生台北,2002年前往美國羅德島設計學院(Rhode Island School of Design)學習「工業設計及藝術建築史」,2005年創辦當代藝術雜誌《Lovely Daze》,半年一期,邀請藝術家第一手呈現自己的文字與作品的平台,內容包含實踐藝術理論的方法、以及藝術思想形成的過程等。2010年於巴黎的國立高等美術學院(L’École Nationale Supérieure des Beaux-Arts)進行「塞納河計畫」,長年遊歷在台北、巴黎、胡志明市等城市。

2018年,高雄市立美術館「靜河流深」展覽委託蔡佳葳創作多件作品,包含在中都唐榮磚窯廠的火口,現地裝置《水月》,以及展覽結束後收入本館典藏的《紀念詩人余光中(1928-2017)-安石榴》(以下簡稱《安石榴》)、《紀念詩人余光中(1928-2017)-埔里甘蔗》(以下簡稱《埔里甘蔗》),與西藏導演慈仁建塘(Tsering Tashi Gyalthang)合作的《高雄港漁工之歌》。以下,我將以離散相關的方法論,檢視本館典藏蔡佳葳的作品,重新拉出其在當代藝術中的詮釋向度。

 

 

左圖:蔡佳葳,《紀念詩人余光中(1928-2017)-安石榴》,墨、水彩、宣紙,190.5×188.5cm,2018。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
右圖:蔡佳葳,《紀念詩人余光中(1928-2017)-埔里甘蔗》,墨、水彩、宣紙,202.5×187cm,2018。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
 

首先,《紀念詩人余光中》為紀念詩人的系列作品,蔡佳葳以余光中初嚐台灣南方水果的經驗而做的《安石榴》詩集為文本,透過書寫行為,讓文字如星辰般遍布在物產圖像上,其中,《安石榴》、《埔里甘蔗》也由剖開的安石榴與食半的甘蔗開啟觀者的感官想像。對藝術家而言:「書寫的行為不僅是一種心智練習,同時也是一種視覺工具,可以深度檢視這些文字⋯並能從中體悟佛教中關於『空性』的概念,還有關於『自我』及所有與自我概念密不可分的蒼生」[3]。在這一系列作品中,不按新詩語法安排的文字,挑戰了文學既有的範式,書寫的行為更在文學、藝術、宗教之間重建一套新的關係模型,而通過書寫生產關係的方法,也延續實踐於蔡佳葳的其他創作當中。藝術家對作品曾有段註解:「他(余光中)出生於南京,從小逃離戰爭,最終於1950年時落腳台灣,自1985年來將高雄當成他最後的家」[4],相對於余光中著名詩作《鄉愁》[5]中指涉根源、流亡心理的愁緒,蔡氏的觀察讓人注意到:在多重移動的過程中,「家」指涉的認同意義為何?如果移民將移居地視為家園,並以此獲得歸屬感,「家園」與「根源」原本相反的意義,是否解構並重構新認同的可能?

在蔡佳葳與西藏導演慈仁建塘(Tsering Tashi Gyalthang)結識後的錄像創作,同樣可見對各種離散、流亡族群的關注,她也受尼泊爾長者啟發而以歌聲作為創作的主要媒介。歌聲錄像首部曲《尼泊爾地震災民營之歌》(2017),來自尼泊爾各城市的受災者,以當下心情、生命故事來演繹一首歌曲,當這些來自不同職業、社會、經濟、文化、宗教的受災者陸續現身,共同展現對普遍價值——超脫苦難的渴求;第二部曲《聽她唱歌》(2017)為於英國尋求政治庇護婦女的歌唱集,蔡佳葳透過舉辦歌唱工作坊,邀請來自肯亞、牙買加、印度、斯里蘭卡、中國等地的女性,以音律的普遍性,為彼此因經濟、政治而遷移的經歷開啟對話;本館典藏該系列的第三部曲《高雄港漁工之歌》,藝術家邀請八位高雄港的外籍漁工,他們分別來自印尼、越南、菲律賓、非洲等地,並擇選喜愛或可傳達自身處境的樂曲歌詠,曲中在在傳遞了對故土、故人的思念,或是在台工作遭遇的艱難境況。
 

左圖:《高雄港漁工之歌》2019年於印尼日惹雙年展展出。(圖片提供:蔡佳葳)
右圖:《高雄港漁工之歌》2018年於泰國清邁當地美術館展出。(圖片提供:蔡佳葳)

 

上述三件歌聲錄像作品的共同點在於:單一場景呈現單一個體的生命音律。正如藝術家潛心修行的佛學哲思——認為「一個人的行為、語言、心智;每個部分都是單獨成立的,然而也都源自同一個意識狀態」、「從肉體裡的單一原子,乃至我們與宇宙天地的關係,都是相互依存的,而且一切恆變」[6],基於這樣的世界觀,如果說離散為一整體狀態,那麼,這些作品中每一個個體可視為整體的局部元素,透過個體單獨現身與離散集群的相互參照,強化彼此之間動態形構的關係性。此外,離散個體作為「故鄉-在地」經驗揉雜的平台,包含移居經驗中隱含的多重時間性,以及因移居地的生存經驗而生成的鄉愁,也應被看作是地方本位(place-based)的鄉愁,以此作為重新解讀的基礎。

就離散的意義而言,本館典藏的三件作品,蔡佳葳分別以書寫行為、歌唱的方式,為離散者創造相遇的場域,而這些離散者與民族國家保持何種關係?使一方成為少數、一方成為多數的邊界如何形成?藝術如何介入並重啟詮釋的可能?在「離散中國人」的範疇下,余光中的鄉愁牽動國共內戰、國民政府遷台、戒嚴的歷史語境,而蔡佳葳選用余氏以在地經驗為基礎的《安石榴》詩集為文本、解構新詩的語法結構,某種程度上,可說是對中國性的文化霸權、同質性的挑戰;歌聲錄像三部曲關注位處民族國家地緣政治邊陲的離散者——尼泊爾地震的受災者、英國拘留所的婦女、高雄港的外籍漁工,離散諸眾在接連現身的時間性中構築成共同體,同樣形成對各國的種族、民族中心主義的批判。因此,與其說蔡佳葳的作品呈現了離散的保守主義概念,不如說是將離散視為共享基礎,開啟跨國族群的對話,透過比較其中的分歧(生命政治)與聚合(離散),強調水平軸線上少數與少數之間的關係性,由此跳脫多數和少數的二元性,同時從在地化、混雜化概念中建立比較的語境。這樣的創作路徑,不僅回應了全球史家塞巴斯蒂安・康拉德(Sebastian Conrad)的研究觀點:「全球史的核心關懷在於流動(mobility)和交換(exchange),以及超越國界與各種邊界的進程(process)。其出發點是互聯的世界(interconnected world)」[7],亦開啟當代藝術對二元思維、中心主義多維批判與詮釋的可能。
 

 

延伸閱讀:




執行編輯:謝宇婷
文章發布日期:2021. 7. 1


[1] 本文題目中的「反離散」一詞由學者史書美提出:通過區分「離散作為歷史事實(民族的流散)」與「離散作為價值觀(一種觀看與在世存有的方式)」兩者的差異,重新檢視從離散狀態到在地化的過程,以此提出對各種中心主義的批判。參閱:史書美,《反離散:華語語系研究論》,新北:聯經出版公司,2017,頁15。
[2] 詹姆斯・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原著,Kolas Yotaka譯,《路徑:20世紀晚期的旅行與翻譯》,苗栗:桂冠文化,2019,頁327。
[3] 〈A conversation between Heman Chong & Charwei Tsai〉,《自虛空中迴旋而來》,台北:耿畫廊,2015,頁43。
[4] Tsai Charwei, “In Memory of Poet Yu Kwang-Chung (1928-2017), 2018, Drawing Series”, Charwei Tsai, http://charwei.com/projects/in-memory-of-poet-yu-kwang-chung-1928-2017-2018-drawing-series/. 19 May 2021.
[5] 余光中《鄉愁》作於1974年,全詩如下:「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參閱自:《余光中數位文學館》,http://dayu.lis.nsysu.edu.tw/query.php?ob_page=0&type=ProSearch&keyword=%E9%84%89%E6%84%81&id=nsysu_yu_lit_ob_032(2021年5月19日點閱)。
[6] 〈A conversation between Heman Chong & Charwei Tsai〉,《自虛空中迴旋而來》,台北:耿畫廊,2015,頁43+61。
[7] 塞巴斯蒂安・康拉德(Sebastian Conrad)原著,杜憲兵譯,《全球史是什麼》,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頁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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