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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一個物件到技術物件的技術宇宙:談高美館的《歐布澤宇宙》

2021/06/30 點閱數:1058

文︱楊成瀚(藝評人;國立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博士)
 
 
從一樓104展間楊俊的〈總觀〉,讓我們得以同時看到身後展場及其作品的其餘部分的安排,接著走入105展間,金雅瑛的〈孔隙谷 2:搗蛋鬼的陰謀〉中,金屬礦石那隱隱作動,再沿著樓梯上許淑真的〈有時差的貓頭鷹〉,以及二樓章光和〈2010植物誌二〉中唯美且綠意昂然的植物枝葉,最後驚喜地發現陶亞倫的〈夢〉,《歐布澤宇宙》是奇妙、生意盎然,且饒富趣味的。這樣的奇幻、趣味和生意盎然部份來自展出的典藏品,部分來自策展人的巧思,使觀眾在觀展時帶著好奇和興味而皆能有所得。

 

 

楊俊的〈總觀〉於《歐布澤宇宙》的104展間。(攝影:林宏龍)

《歐布澤宇宙》展覽105展間(攝影:林宏龍)

就展覽而言,策展人的巧思一方面展現在展場設計給出的「由一見多」、「由沙見世」或「由粒子見宇宙」,以及「在宇宙中發現奧秘」的體驗,一方面體現在策展人刻意不援引英語 “object” 概念的慣常翻譯(即「客體」或「物件」),而援引日文原譯,以及展覽主視覺展現出的對展覽本身的科學化、去學術化、梗圖化、日本動漫風格化(又稱「原子小金剛化」),以及外在世界化、世界關係化[1]和世界驚艷化上。這不但是《歐布澤宇宙》本身的成功之處,也是許多專業和非專業觀眾對展覽多所好評,而展覽展期也因而延長的主要原因。
 
但畢竟要評論還是得給些具體的分析。這個具備偶然性,且策展人並不諱言援引的「思辨唯實論」(speculative realism)、「物件導向哲學」(Object-Oriented Philosophy, OOP)或「物件導向本體論」(Object-Oriented Ontology, OOO)的理論脈絡,事實上是在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哲學與解構主義(deconstructionism)浪潮席捲而過後,孤零零的主體為了舒緩被丟回他(她)身上的壓力,並同時與各項風險災難和科技時勢接軌所應運而生的產物。其出現,乃至於當今於全球批判暨藝術理論界蔚為風潮,其實並不令人意外。
 
事實上,「偶然性」這個概念的英文 “contingence” 來自拉丁文動詞 “contingere”,意思是「觸碰」。我的意思是,就算讓觀眾在直見一件作品的同時輕鬆、「偶然」且「碰巧地」(coincidentally)看到背後的另一件作品的話也要讓觀眾以「去相合」(de-coincidence)的方式用在地的心氣和腦袋「觸碰」一下作品,花點功夫刻意和特意思考和認識一下。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曾說:「如果說『延異』的視野乃關乎『意指』(signification)的可能性,或說『書寫』當中意指的性質;『去相合』(dé-coïncidence)的視野就會是通過它所打開的間距所操作的『去附著』運作以啟動『意識』。那麼唯有通過『去相合』才會產生意識,因此『去相合』甚至能在生活裡釀造出藝術與暢活存在。」[2]或許屬於高雄的藝術和典藏展也可透過在地萃取而誕生。對嗎?
 
以此,被拋於世,對過往災難了然於胸的主體在虛無和氣若游絲的言說,以及心有罣礙且執著的情況下突然被某件偶發的災難或最新的科技「打」到,而意識到原來很多事情不用那麼嚴肅、緊張、認真、糾結而執著地擺在心裡去想去看,因為這些事遠遠超過我們傳統的理性所能調查、研究和思考的範圍,而我們能做的只是跟在它後面,或充其量站在它旁邊去認識它,並不費吹灰之力地把玩和使用它罷了。但於此同時,思辨唯實論或物件導向本體論者又深知,經歷了現代和後現代性帶來的種種災難,所以這樣的把玩和使用仍是謹慎,不敢太張狂,且更精確地說,仍是帶著恐懼和不安的氛圍的。這是從被動的「知道」到主動的認「知」的轉變,和後現代主義完全不同。它既保持距離,又保持興趣;它既不用那麼認真,也不可以那麽輕鬆和吊兒啷噹。這是思辨唯實論、物件導向本體論,以及《歐布澤宇宙》的底氣。

 

《歐布澤宇宙》展覽105展間(攝影:林宏龍)

但是,使「從物件到宇宙」(“From Object to Cosmos”)的「歐布澤宇宙」(的轉化程序)得以可能的還是某種「從物件到技術物件」(from object to technical object)的「技術宇宙」(的普世化程序)。[3]在題旨以及核心內涵上,這種對(在地)「技術宇宙」的展示和推廣應該是高美館的強項,也是高美館的展覽和教育推廣應該著重的重點。以此,《歐布澤宇宙》雖在有限的情況下成功地形塑出了老少閒宜、雅俗共賞的「物件(歐布澤)宇宙」,但這整套展覽的論述架構其實是可以更接高雄的地氣[4],且不僅是讓觀眾覺得奇妙、有趣,而是能在策展技術、展覽概念與作品的契合狀態下深刻地獲得什麼。高美館近年經營的有聲有色,應該將背後援引和對話的底蘊和理論脈絡深化,將展覽層次和教育意義在原有已與高雄在地民眾建立良好的生活關係,以及能兼顧收支的基礎上再拉高一點才對。
 
就算從策展技術的角度來談,《歐布澤宇宙》實際上也營造出了某種後人類和超人類式的「全知性」(omniscience)。[5]這種作為帶著科技感的未來世代新人類的「宇宙全知性」與思辨唯實論與物件導向本體論的基本精神是有所扞格的。就如同第一次眼見宇宙之浩瀚、無垠和遼闊時瞬間會張大眼睛和嘴巴讚嘆一般,真正的宇宙是會讓人瞬間發出 “Wow!” 的驚豔感的。這樣的扞格雖會讓觀眾頓時覺得奇妙、有趣和生意盎然,但卻既不會讓觀眾有整個活過來的驚艷感,也不會有真的宇宙感,而只有展示性宇宙(expositional cosmos)。我更期待的是一個讓我們,「從歐布澤到宇宙」的整趟探索之旅有整個活起來的感覺。在這點上,或許在具有反射鏡效果的主展場,多展示一件讓觀眾進行認同和類比的(類)人像雕塑典藏品,得以讓與思辨唯實論與物件導向本體論的基本精神更為相符,也讓真正的歐布澤宇宙得以浮現,且讓觀眾有整個活過來的驚艷感。
 
也就是說,思辨唯實論或物件導向本體論相對於後現代主義和解構主義留下的局面來說是遲來的,而思辨唯實論或物件導向本體論指涉之真正歷史場景和情狀之範圍也是比展出的 2005-2020 年的典藏品更大的。思辨唯實論或物件導向本體論的脈絡其實可以對應於「一般意義上的觀展作品」(the spectated work of art in general),或「任何一件被非我之人所展覽的作品」(any created and exhibited work of art which is nothing to do with me)。以此,對常前往公立美術館看展,或熟悉公立美術館典藏展操作模式的觀眾而言,援引令人覺得興奮之哲學理論而將存放於庫房之典藏品予以重新展示和脈絡化的舉動,已比國內公立美術館典藏展之(傳統)操作模式要來得有趣,且令人期待得多,而以一近年方興未艾,且與展覽和作品本身不無關聯之批判暨藝術理論思潮為策展概念基底,將美術館典藏品重新予以展示和脈絡化的舉動,在第一時間是也是令人眼睛為之一亮、興奮,且處處充滿趣味的。但我認為,這應是我們對一檔私人藝廊的展覽的要求,而非對一檔高雄市立美術館的典藏展的期待。
 
那什麽是我對高美館典藏展的期待呢?我對高美館典藏展的期待是館內的研究員(策展人)能在不以一當紅之(歐陸)哲學脈絡為展覽主導的情況下,對館內既有的典藏品,與其被創作和被典藏之時代和高雄在地社會文化脈絡間的關係進行更認真、仔細、深入,但也更活潑、有趣,且更具深度創造力的爬梳和研究,並以此研究為基底推出屬於真正屬於高雄在地,且得以更深刻踏實,也更有自信地與普世接軌的展覽。這樣的展覽將不會僅止於奇妙和有趣,而同時會重新「銜接」高雄人的認同,非僅只於對既有的生活方式和認同的鞏固,而是試著替高雄人長久以來面對的問題提供可能的解決方案。

 

蘇匯宇的〈未來的衝擊》於《歐布澤宇宙》的104展間。(攝影:林宏龍)


執行編輯:謝宇婷
發布日期:2021. 6. 30
 


[1] 我在這邊想到的是德國社會學家羅沙(Hartmut Rosa)於其《共振:一個世界關係的社會學》(Resonanz: Eine Soziologie der Weltbeziehung)一書中提出的「世界關係」(Weltbeziehung; world relation)概念。基本上,羅沙透過「世界關係」這個概念指的是這個世界乃是由彼此間具備共振關係的社會成員構成的這個社會事實。
[2] 朱利安著、卓立譯,《去相合:自此產生藝術與暢活》(臺北:開學文化,2018年),頁 60。
[3] 根據展覽提供的摺頁,「歐布澤宇宙」展的英文名稱為 “From Object to Cosmos”,直譯為「從物件到宇宙」。如果由「從物件到宇宙」的角度來理解,事實上我們會發現,使「從物件到宇宙」,或使「從物件變為由物件形成的宇宙」(的感覺)得以可能出現的關鍵還是在於這樣的
「物件」要透過我的辨識和技術使用成為「我已熟悉」或「我已知道和我的關係是什麼」的「技術物件」(即「從物件到技術物件」)的這點。以此,「歐布澤宇宙」事實上也是一個「技術宇宙」。
[4] 或許有論者會指出,展覽中的某些作品的拍攝地點就在高雄(舉例來說,蘇匯宇的《未來的衝擊》就是在左營果貿社區和興達電廠拍攝的),或某些作品的確與高雄在地不無關聯
[5] 這樣的感覺尤其表現在一樓主展場楊俊、蘇匯宇和陳敬元的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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