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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記憶之匣與影像腔體:談魏柏任的《渠道、膠卷與機器》

2021/06/21 點閱數:1347

文︱王聖閎(藝評人)

打從在福利社的首次發表開始,魏柏任的《渠道、膠卷與機器》最特出的地方,就是建立一種不斷探向影像機具內部深處的觀看視域,並藉此描繪出一條「由外而內」的路徑,返回影像的起源之地,其個人生命史的原鄉。此次高雄獎的版本依然保留這項特點,但空間配置與展呈方式的思路略有不同。若要完整理解藝術家如何調度影像、物件,以及觀眾的身體感知,我們仍有必要從福利社版的原初設計來展開討論。

魏柏任《渠道、膠卷與機器》於2019福利社展場照(圖片提供:魏柏任)。

《渠道、膠卷與機器》的絕對核心,就是一支VHS家庭錄影帶。整個影像裝置的空間配置,便是仿效VHS磁帶的內部結構。藉由其物質屬性和具體造形的暗示,藝術家引領我們步入這個「記憶之匣」的內部幽暗空間。在此,身體感的召喚無疑是關鍵。藝術家彷彿帶著一份堅定信念:只要這條探入機具部件深處的路徑成立,原本晦暗不明的家族記憶、塵封多時的生命史篇章就能夠順利打開,攤展在陽光下。影像裝置以環狀的流水溝槽象徵VHS的磁帶迴圈,彷彿繞行這些蜿蜒迂迴的渠道,就有辦法開啟那既不可見亦不可感的時間迷宮;也唯有步入其深淵,才可追溯生命歷程的最幽微原點。這條由他所勾勒的「內觀」路線,一方面將觀眾帶往象徵VHS與攝影機的內構空間。另一方面,也不斷迫近一個虛擬的臨界點:那是記憶摺曲運動展開之前的絕對零度,也是影像能夠蘊生、流變的「初始密室」。對世界的一切表述與追憶,都由這個神秘的原爆點(ground zero)開始。[1]

 

 

魏柏任《渠道、膠卷與機器》於2019福利社展場照(圖片提供:魏柏任)。

因此,在藝術家播放的錄像畫面中,有一段最值得留意。那是他的母親細細拆解一台手持攝影機,宛如剝洋蔥一般,層層剪除複雜機殼零件的過程。即便他與母親都知道,將影像所依憑的光學腔室徹底拆開之後,其實什麼也不會留下。但這並不意味著《渠道、膠卷與機器》只是在搭建一個感嘆往事不可追憶的祭壇,或者一個悼念記憶之宮不可企及的儀式化空間——簡言之,藝術家之所以戮力迫近那虛擬的臨界點,並不是為了將影像的原生場址予以神秘化。
 
陳傳興曾在〈銀鹽的焦慮〉一文裡指出,在取消傳統相機的光學腔室之後,當代數位影像機具的拍攝和存取,更接近對於某個聖潔而無形的「無玷始胎」的隱密膜拜。所有影像都蘊生在一個既沒人看過,也沒人觸撫過的原生居所。[2]《渠道、膠卷與機器》所深信者,並非「無玷始胎」的虛擬性。相反的,藝術家以充滿雕塑厚重感的環狀渠道配置,大幅弱化了影像生成的去物質化傾向,以及原生場址的虛無飄渺之感,重新賦予影像觀看一個無庸置疑的肉身性條件。換言之,他把觀眾帶回到影像胚胎得以著床的子宮、一個宛如暗室(camera obscura)般的潮濕腹腔。就此而言,流水渠道既有臍帶、胎盤的意象,也有暗示生命甬道,生生不息的引伸之意。而遊走其中的觀眾若是選擇伸手觸碰水流,就宛如是在撫摸VHS磁帶,以及那些承載於磁帶中,緩緩流洩的情感與記憶。

 

魏柏任《渠道、膠卷與機器》於2021高雄獎展場照(攝影:經典攝影工作坊)。

如前所述,這種透過空間裝置而突顯的身體感知(流水的溫度、展場空間的濕度、渠道金屬材質的觸感),大大拉近了觀眾和影像機具之間的距離,也召喚共同的文化記憶:一方面,歷經家庭式攝影機在80年代的普及,以及它在後來的數位化浪潮中遭到淘汰,許多像魏柏任這樣的年輕世代都與其父執輩共享一種日常使用經驗:一邊是惜影、惜物之情,另一邊則是對機具快速汰除的感慨。這種透過人與器物而建立的親密關係,不斷在《渠道、膠卷與機器》中被喚起。
 
另一方面,正因為作品本身強烈地帶出更多是觸覺專注,而非純粹遠觀的身體感,《渠道、膠卷與機器》擾動了數位投影過於冰冷、乾淨但疏離的觀看情境,使我們再次返回機械影像生成機制對於「觀看」與「觸摸」之間的隱密連結。不同於當代人對手機螢幕介面的虛擬愛撫,那是類比時代充滿機械感的開開關關動作,是磁帶取出和放入時的真實摩擦聲響,以及必須反覆設定、調校的介面互動經驗。最重要的是,有別於傳統暗房美學對底片和相紙的碰觸禁忌,這個將觀眾徹底包覆其中的記憶之匣並未壓制「觀看即觸摸」的基本衝動。換言之,無論機具投映出的是生活紀實還是懷想追憶,魏柏任所建造的感性空間從未將身體與影像分隔開來,也從未遂行兩者之間絕不可混淆的神聖化操作(sacralization)。縱使家族記憶是珍貴無比的,但影像(及其載體)並未因此而從日常俗世中移出,並置入一個既不可觸、亦不可玷污的純粹領域。相反地,正因為確保了「觸摸」及其所連結的身體在場和感覺確定性的可能,《渠道、膠卷與機器》始終維繫一個屬於「渾濁化」(profanation[3])的實踐層次,屬於塵世空間而非神聖空間的層次:潺潺的流水聲、破碎的鏡框、恍惚的生活片段畫面,不斷把作品細細纏繞的個人生命史軌跡,引入觀眾來回繞行、瀏覽,以及伸手觸摸的知覺當下。

 

魏柏任《渠道、膠卷與機器》於2021高雄獎展場照(攝影:經典攝影工作坊)。

而在此次高雄獎的展出現場,雖然少了福利社版能讓觀眾沿著流水渠道旁行走,沈浸在整個影像裝置之中的特點,但新版本的空間配置卻也迎來新的優點。由於微縮裝置的規模,並調亮了光線,觀眾反而能夠看清楚環狀水槽的流水動勢,繼而獲得一個足以感受不同「流速」的全觀視野:代表記憶流轉速度的水流、呈現機具播映速度的影像之流,以及觀眾反覆繞行穿梭其中,屬於身體與情動力(affect)的潛流。正是以此方式,藝術家巧妙地完成從影像機具的非人稱速度,向著生命場景推移速度的過渡。於此同時,也在依附於機具器材的物質記憶,以及深埋在家族史的潛存記憶之間,取得絕佳的平衡。

匯聚這些或隱或顯、或快或慢的流,魏柏任不只是豐富一支VHS家庭錄影帶所具備的敘事潛能,同時也打開一個宛如多寶閣般的對話空間,細心收藏了他與家人之間的情感、繼父的溫暖凝視、母親辛勤工作的鐵皮廠房,以及舊物所摺疊的隱密時空。作品名稱中的「機器」兩字,與其說是直接可見的抽水幫浦或錄影設備,不如說是一架有著多層結構的時間機器,交織著繼父作為原初拍攝者的視角、以及藝術家後來的反芻與重新投映。此架抽象時間機器讓我們看到屬於魏柏任這個世代處理個人生命歷程的細膩方式。這裡頭沒有無謂的耽溺,也沒有對於舊物的狹隘著迷;透過對物件、影像及空間的巧妙調度,藝術家為時間的流逝和靜止找到渾厚穩重的具現化形式,不僅串接起個人的生命場景,也連結更為廣大的文化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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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行編輯:謝宇婷、金恬綺
發布時間:2021/06/22
 


[1] 「原爆點」(Ground Zero)本指原子彈於高空爆炸時,從空中投影至地面的中心點。在此我們引伸其意,用來指創造性事物猛然勃發、乍現的最原點。
[2] 陳傳興,〈銀鹽的焦慮〉,收錄於《銀鹽熱》(台北:行人文化實驗室,2011),頁136-137。
[3]。profanation有「褻瀆」、「在神聖之外」等意思。與神聖化正好相反,渾濁化是對分隔操作的漠視和破壞。它使劃分的權力裝置失效,讓置入神聖空間(藝術殿堂)中的事物得以解放,返還到俗世的共同使用層次。我們特別透過這概念來強調,《渠道、膠卷與機器》保有對影像機具之日常使用經驗的鮮明指涉,而非對經驗的純粹昇華或再現。詳見:Giorgio Agamben, “In Praise of Profanation,” in Profanations, translated by Kevin Attell (New York: Zone Books, 2007), pp. 73-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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