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整理|游承彥
藝術家張藤遠(游承彥 攝)
雖然鸚鵡人這個故事的結局已經寫好了,他們想要追尋、探討人們為什麼滅亡,當初人類到底做了什麼決定、按了哪些按鈕才走向末日;但因為他們不斷學習、模仿人類的動作,所以鸚鵡人似乎總是跟我們的真實生活平行、並行著,緊貼著時事
張騰遠為臺灣視覺藝術家,擅長藉由平面繪畫、動畫空間裝置及複合媒材,重構東西方藝術及大眾文化符號,關注人類生存狀態。1983年生於高雄,畢業於國立臺南藝術大學造形藝術研究所,2008年獲高雄獎首獎並陸續於多國駐村、展出,2013年成立複眼藝術工作室,目前亦致力於跨界合作。 今年張騰遠與開放性創意工作單位「等號」合作「避難所」藝術居住計畫,將自身創作脈絡融入臺北市新生北路一棟老宅翻新的過程,分別以考古學、生存學、動物學、人類學四個階段性主題,結合繪畫、雕塑、動畫、裝置、家具等媒材,嘗試白盒子之外的多元展呈可能,重新呈現原創「鸚鵡人」角色的「末日考古」虛構敘事。《藝術認證》帶領讀者拜訪嶄新的展覽場域,並邀請藝術家分享創作概念長期的發展與反思。 Q:包含這次的展覽「避難所」,您運用、參與過許多不同媒材、跨越領域的創作與合作方式,在每一次新的嘗試中,您認為哪些面向最具挑戰性? 張騰遠:對我來說「避難所」這個展覽本身就是一個挑戰,因為目前一般觀者對我的印象,仍然以平面繪畫為主,除了一些動畫,比較少看到我的其他形式和媒材的作品。我認為最困難的不是怎麼使用、熟悉新的媒材,這些當然有難度,但最困難的其實是如何跟每一次的合作對象溝通、想像出作品的方向,再從這個方向發展出更多可能性。 我一直強調這個叫作「避難所」的展覽/空間,裡面不是只有我的作品,避難所本身是可以居住的空間,這個展場也是開放給訪客入住的。老建築拆除時,計畫負責人Sean邀請我過來,討論如何把創作介入到空間。這個空間雖然可以廣義地被稱為藝術旅店,但我不想只是把畫作等等作品放進來而已。我們希望作品是從這個空間長出來,就像之前在台北市立美術館展出時,我把裝置安排在天花板、角落等等不容易發覺或是以一般大家習慣的姿勢觀看的地方,觀眾為了適應作品而移動的時候,也成為了作品的一部份。 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討論這個空間的屬性問題。我認為這個團隊所有成員的意見都同等重要,不斷討論、交流的過程當然也應該被包含在避難所的概念底下,無法被獨立出去,而最困難的挑戰,就是這些溝通和因應溝通發展出處理空間的可能性,再來才是不同媒材的運用,媒材比較技術面,其實還好。 我喜歡各種不同的合作和交流,譬如說前一陣子開始做玩具,它不是雕塑,也不是什麼藝術公仔,它就是玩具。我認為有時與「藝術」這個框架保持一定距離,也能看到更多的可能性,從新的領域得到新的靈感和想像,讓我最後可以回到自己的主脈絡去創作。在「避難所」也是,我做了一個不同領域的事情,新的挑戰也可以再回來讓我的主脈絡更深更遠。
作品 〈沈睡結束〉 (張騰遠提供)
Q:您的作品充滿「鸚鵡人」等等特殊的原創角色,和哆拉A夢、米奇、維尼、哥吉拉等等既有的流行文化角色融合,但幾乎沒有真人的形象。這些角色的出現,還有您所設定的「當代考古」世界觀,是如何發生? 張騰遠:在我的設定裡,那個世界已經沒有人類存在了,鸚鵡人剛來到地球這顆星球時,完全不知道人類長什麼樣子,需要依靠考古調查來推測當時的文明。故事裡有鸚鵡人負責考古研究,那海豹人的出現就是被測試、被研究。當鸚鵡人遇到不理解的東西,海豹人就像白老鼠一樣。 我當兵時對「資訊不對等」這件事特別有感覺,因為長時間有許多資訊被隔絕,我發現一旦大量資訊來了之後,突然不太能分辨真跟假,真實跟虛幻中間界線已經模糊,所以我才利用虛構小說的方式,虛構一個故事來作為個人創作的主要脈絡,「鸚鵡人」這個人物就出現了。他們有鸚鵡的頭,人類的身體,不會飛、沒有性別、沒有情緒,專注在人類滅亡之後的地球考古、研究,而「末日」的設定,其實就是希望把所有邏輯都打散,好好建立一些新的規則。 小時候電視節目裡,哆拉A夢的名字叫小叮噹,不叫哆拉A夢,我對那樣的稱呼沒有感情,所以會堅持他叫作小叮噹。關於小叮噹、米奇、維尼、哥吉拉的運用,除了他們是我的童年回憶之外,這些卡通人物出現在我的作品裡時,就是一個一個的符號。舉例而言,一個米奇的形象,跟一個太湖石的形象,對我來說是一樣的東西,我只是把它們用一種「編輯」的方式並列,試著產生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我會使用這些符號,但我並沒有真的要指向迷因文化,或是米奇、維尼這些角色衍伸出的各種含義,我也不是要批判迪士尼背後的資本主義,它們就是一個符號,一組象徵,一種造型,我希望作品一直停留在「一半」的狀態,不希望有太多結論在裡面,像是剛才提到的一個「編輯」的過程。 Q:鸚鵡人角色造型十分多變,其中有一個戴著面罩的形象,而您2016年的動畫裝置《逃生至地球-一百種在地球的生存方法》也不約而同與近來世界疫情、社會不穩的狀態呼應,您對末日與逃生的想法在2020年有特殊的轉變嗎? 張騰遠:我無法明確的說,但如果換成現在來發展這些作品,一定會是完全不一樣的狀態。我可能會放更多相關的暗示或符號,今年發生的議題、時事,應該會放很多進去,但我還是會試著把它們刪減、編排成不是那麼明確的狀態。戴著面罩的鸚鵡人其實是很久以前,這個角色剛出現時在一個活動中的形象,並沒有特別指涉什麼。 我在上一檔個展,直接把展覽名稱叫作「#2020」。挑選作品展出時,我想呈現一些可以反應2020這一年的狀況。我們從來沒想過今年會這麼慘,2019可能會是我們最快樂的時間,之後也許因為這個疫情又引起什麼,事情很有可能會越來越複雜,在這之前可能就是一個老了之後回想起來,會覺得「哇,那以前還真不錯」的狀態。挑選這樣面向的作品,我希望做一個記錄,在2020做了這個展覽,對自己來說是個標記,或是定錨。有一件我認為最可以代表這次展覽的作品,是一件四聯幅繪畫〈沉睡結束〉,它的核心是抗爭、對抗,不管對象是一個政權、疾病、人生困難或什麼,我覺得「對抗」這個主題或主視覺,很能反應2020。在畫面裡鸚鵡人拿著噴漆,對抗像是章魚的怪獸,當然這隻怪獸不是一個實體的對象,是一個狀態。 雖然鸚鵡人這個故事的結局已經寫好了,他們想要追尋、探討人們為什麼滅亡,當初人類到底做了什麼決定、按了哪些按鈕才走向末日;但因為他們不斷學習、模仿人類的動作,所以鸚鵡人似乎總是跟我們的真實生活平行、並行著,緊貼著時事。你可能會在我近幾年的作品看到難民潮,或是跟最近疫情有關的議題和畫面,但它們其實沒有這麼明確,我會藉由鸚鵡人這個角色出現的荒唐、怪誕行為,去變出一些在意的議題,但不會說得太清楚、直接評論或下結論,目前我希望它停留在「一半」的狀態,讓大家保留一些想像空間。 我不會說鸚鵡人的故事貫穿時代和環境,我會說鸚鵡人這個主脈絡,像是一個連載很久的漫畫或小說,根據環境發生改變,一開始鸚鵡人來到地球考古,故事發展好幾年之後,勢必隨著環境或是我自己的生命經驗不斷出現變化。
展場 (游承彥攝)
Q:您曾經將一幅繪畫作品取名〈手機成癮的聖子〉,想請您分享關於當代科技生活的態度,以及對創作的影響。 張騰遠:〈手機成癮的聖子〉這件作品其實是在提出一個狀態,當代生活中大家使用一些載具,臉上會泛一個光,我把這樣的狀態想像成一個被切割下來的片段,這個切片本身對我來說就是一個符號,安置在作品裡面。同樣的,這次「避難所」裡面也有「標籤島」的意象,鸚鵡人發現某個年代的人類很喜歡用「#」標籤的方式快速溝通、分類。 關於科技,我不會追求「新的東西」,但是當我的生活或工作需要時,我就會去了解它,不過我不會特別追求一定要最新的或是最快的。我做動畫很low-tech(低技術),low-tech到科技再怎麼發展都不會有影響,其實我也沒有堅持一定要這樣,就只是挑選使用起來自在的。我還有點抗拒讓作品技術面高過所要表達的事情,有些還沒辦法掌握的形式或媒材,肯定會大過我要表達的東西,所以一直很小心挑選使用的媒材和方式。但如果有一天,那些很炫的技術可以讓人很自在的使用時,我當然也不會排斥。 動畫作品一直是我創作脈絡裡重要的事情,過往盡量維持每次個展都會搭配至少一件動畫作品,我認為在展覽的場域裡面,平面繪畫跟動畫或錄像裝置的配合,會讓空間更舒服、更完整。但因為動畫製作需要比較多時間,雖然我的動畫看起來都很簡單,完全是自己做的,還是要花很多時間調整,前一秒、後半秒,或是一些動作。動畫對我來說,算是在創作的節奏上,一個用來調節狀態的媒材或工具,我會持續去做,雖然比較慢,不過下一件作品一定慢慢會出來。 這也跟不同繪畫媒材的嘗試有關,我畫在不同材質、或是現成物選擇的目標,雖然是以鸚鵡人會見到的東西去想像,但是嘗試之前沒有畫過的表面或物件,也可以得到樂趣。
作品 〈手機成癮的聖子〉 張騰遠提供
Q:今年是您專職藝術創作的第十二年,能給剛起步的創作者一些建議嗎? 張騰遠:念研究所時,大家可能會認為拿到獎項是一個跳板,不管跳到哪裡,有幾種不同的方向:你可以選擇成為大家說的畫廊派,或是雙年展派藝術家,我覺得不管怎樣都很好,不過其實得獎這件事並不一定真的會有太大的幫助,也許有些人原本會以為可以得到很多東西,但結果沒有。 沒有得到什麼也是正常,因為到頭來比的是續航力。你真的有心要以藝術創作為主要的人生規劃,就要想辦法,不管用什麼方法維持,無論是銷售作品、申請補助或其他可能。雖然我認為補助不是長久之計,但如果能做出好的作品被收藏,或是如果有人做的是觀念性的、不易收藏的作品,但可以得到賞識的人支持等等,不論用各種方法,你需要找到一個平衡點,跟可以持續走下去的方式,我認為這是從學院出來後一直在做的功課。 我會覺得自己終究算是比較幸運的人,我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某個時間點得到一些肯定,但是背後付出的努力才是重點,一切要依靠它來維持。如果可以給出什麼建議,我認為找到那個能讓你一直有續航力的東西去做就對了。 游承彥,文字工作者,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學院藝術跨域研究所碩士。 本文出自《藝術認證》93期「幻象的盛宴:雲端世代的藝術挑戰」,2020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