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端點與平衡的觀察者──蔡士弘作品評論

2021/03/12 點閱數:661

文|鄭友寧

蔡士弘 | 王子5號 | 綜合媒材 2011 | 60.2× 90.7cm×2 | 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

蔡士弘的作品,與其說是關注於網路世代虛擬與真實的交融,不如說他關注的是這整個世界資訊的流動狀態。而作為一個講究內外一致的觀察者,他將觀察到的一切矛盾,藉由對比的方式點出,在作品中以淡化自身存在的方式提供觀者討論與思考的可能性。

 
俯視觀察

科技發展下的社會,自十九世紀工業革命以來,即發生巨大的變動。從小規模的手工生產,至機械化複製的時代,事物與資訊的複製及散佈變得更加容易。我們彷彿被困在一個被設定好的世界裡,被演算法所計算出的資訊餵養。逐漸的,在集體的教育體制下,在資訊的被給予下,我們開始擁有相同的語言,有著極其相似的價值觀,甚至是近乎複製的喜好與目標。這樣的我們,面目是模糊,不具辨識性的。
 
蔡士弘自詡是一名冷靜的觀察著。他似乎是以一種近乎疏離的眼光,俯視這個被設定好的世界。彷彿他遠遠抽離,僅僅是展示著一種現象,一個情境。看著「趴踢廢人區」系列中的人們,帶著有如面具一般誇大的表情,在狹小的空間中極盡一切追求鬆散的愉悅,豔色的亮粉表示安迪‧沃荷(Andy Warhol,1928-1987)那句:「每個人都有十五分鐘的成名時間[1]」,每個人都是主角,卻每個人都不是主角;看著〈亮晶晶不革命軍〉、〈洗腦逃亡路線〉中整齊劃一,面目卻模糊的軍人,那些被規訓的肢體,書寫著個人的抹除。蔡士宏用帶有一點俯視的視角,觀看著這眾生百態,畫中的人如果抬頭,或許可以看到一張無悲無喜的臉,在雲端靜靜觀看。
 
但這種近乎無關己身的冷靜觀察,真的無悲無喜嗎?
 
創作者揀選自己想要的元素,諸如色彩、圖像與議題,並安置到畫布上。這樣的過程其實就是一種詩學[2](Poetic),藉由放置、編排元素的位置,與呈現方式,創作者是在構築與觀眾溝通的語言。凡是經過揀選與排列的,都必然帶有個人觀點。因此,從蔡士弘的作品中,雖然極盡隱晦,盡可能保持中立,但我們仍可以透過他所揀選的圖像,找到他想提出討論的議題。

「集體」與「複製」

首先是「集體」的內外不統一。作為小學老師與藝術創作者的蔡士弘,可以說是同時具有兩種極端反差對比的身份。在校園中必須遵守規則,必須讓孩子們盡可能遵守某一些規範,老師也要有老師的樣子,必須盡可能中立。然而作為藝術家,我們更多的想像是奔放不羈,可以有些頹廢有些憤世,甚至可以說,個人意見不夠多的創作者,是沒辦法成為創作者的,他們只能作為一個複製與拷貝的機器存在著。蔡士弘或許是出自天性的看重內外一統,也或許是作為一名教師的強烈道德感,他對「不統一」、「反差」、「不一致」有著道德的敏銳。而「集體」這件事,就是形塑「不一致」的其中一個最常見的作法。當我們要成為集體的一份子,或是被塑造成集體的一份子,這意味著不能有出挑的想法,不能有過多個人意見,才能成為一個好的集體;但這樣的作法無異抹消了個人的面目,使原先的自我逐漸被改變或隱藏,使我們成為〈亮晶晶不革命軍〉、〈蝴蝶與烏雲〉、〈王子5號〉及〈洗腦逃亡路線〉中面目模糊的集體。
 
而在地球村的資訊流通世代,「複製」的簡便創造出更多面目模糊的集體。在蔡士弘「一處是無—超完美廢墟」展覽的系列作品中,他利用彷彿劇場般的排列,將不同的元素置放在畫布上,描繪他在咖啡館中的所見所想。人們聚集在聚集所有常見元素的咖啡館中,呢喃著相似的語言,擁有極為相似,近乎複製的喜好與興趣,他們漫遊著,試圖尋找到一個歸宿,一個可容納自身的集體。造成這種漫遊的,便是這個資訊複製與傳播過於迅速的世界。

蔡士弘 | 亮晶晶不革命軍 | 綜合媒材 | 60X60cmX4 | 2011 | 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

在現今社會,我們已難離開手機與網路,缺乏這兩者,有些人甚至無法買東西付款。而這些小小的機器,聯繫著切不斷的網路,因此成為乘載大量資訊的怪物。它們一口將我們吞下,我們的眼光與靈魂都浸在小小螢幕所散發的藍光之中,接收訊息的沖刷。那些被大量複製、傳播速度快到你幾乎難以分辨的資訊,讓我們的感官都膨脹到極致,像是毒品一般,我們渴求更多,更多!於是我們也成為了吞噬的獸,吞下所有演算法灌給我們的,那樣大的數量使我們在還來不及感覺前就忙著吞嚥,那些強烈的刺激也讓我們偶而嚼之時,麻木無感。

而這些麻木荒蕪,被蔡士弘用集體複製的人,以及仿佛戰爭末世的畫面呈現。在我看來,他將自己刻意地抽離,帶有一點靜觀世人紅塵苦的哀傷。但這份哀傷又因看的世界太廣,而略帶一點遙遠與稀薄。

積極的退讓

創作者疏離的、遠觀的悲傷,在《武則天—乖離》個展的作品中,又變得濃厚起來。這是他最接近觀眾的一次,到了今年尚在創作中的作品,他又往後退了一步。
 
《武則天—乖離》個展的作品中,那些被厚重堆疊的珠光顏料肌理、茫然的金魚與魚鉤,像是要將人溺斃其中一樣的強烈黏稠。蔡士弘在訪談中表示:「在2018年的那段時間,他失去了身邊的親人與朋友,他們不約而同選擇了自殺。」身邊生命的逝去,對蔡士弘來說是切身的剝離感,因此在這系列作品中,人物幾乎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失了水的金魚。水,對蔡士弘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不僅僅是生物存活的重要,更多得是水的多面性。有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同時,水佔人體70%以上,人可以三週不進食,卻無法三天不喝水,因此水對活是如此重要,同時我們也能因為一次溯溪不慎而溺水喪命;水就是如此的多變,佔據天平的兩個極端,生或死,得或失。
 
因此蔡士弘畫水,水是生命,因此在《武則天—乖離》系列中,生命濃稠的化不開。魚彷彿是失了水的憑空出現在枝椏,卻不知他身在濃稠而不可見的水中,被生命的氣息緊緊獲住。那些消逝的水,在同色顏料堆疊、刮擦、甩動中,加入一點珠光色,僅在觀者視角移動時,方能看見一抹流光四溢。當生存必要的水,逐漸乾枯黏稠,魚又該怎麼呼吸呢?「如少水魚,斯有何樂?」創作者引用〈普賢菩薩警眾偈〉裡的這句話表示,當水變少時,魚能繼續快樂的悠遊其中嗎?這種失水的窒息感,就像是掙扎著求生的人們,他們用力緊握,卻抵不過那份厚重,只好放手。我們在時間與生命中拼命抓撓,是因為我們如此的害怕死亡,卻不知手中的沙就算用水留住,水仍會有乾了的一天,細沙終究會從指縫溜走。
 
作為生命代表的水這麼說起來似乎充滿了悲傷,然而不能忽略水的雙面性,他是生命濃豔的調劑,亦是生存與希望,我們如此恐懼死亡,正是因為求生的意念如此強烈。熱愛溯溪的蔡士弘便表示:因為害怕水,害怕意外與死亡,所以我每次都會做好最多的準備,也要求身邊的人都要戴上頭盔,穿上救生衣。
 
這就是蔡士弘,他的作品中似乎有著哀傷,有著廢墟,也有著離去,卻同時擁有生存與希望。這種「兩端平衡」寫在他的性格中,一切的敗壞與無力掙扎,在它的另一端都有積極與重生。如〈蝴蝶與烏雲〉、〈亮晶晶不革命軍〉等作品中的流星一般,他們在那樣的廢墟、荒蕪、疏離之中,代表的是毀滅一切後的重生。而這個流星以其他形式在創作者的其他作品中出現,有時是流星,有時是方塊,不變的是他們都代表一種新生與希望。在荒廢中苦笑,在限制中尋找自由,在退讓中前進,這是蔡士弘積極的退讓[3]
 
縱然世道如此,縱然人間茫茫無措,縱然我們難以控制與掌握一切,但我們依舊盡己所能。

靜默的掙扎

「盡己所能」意味著不去倚賴過多的外力,這句話聽起來有若苦行增一般,在逆流中仍默默的抵抗著前行。蔡士弘的創作生活、繪畫模式都帶有一點這樣的味道。
 
在複製貼上如此容易的時代,我們輕易就可以取得自己想要的資訊,任意擷取、拼貼、重製,甚至純粹的複製。這也讓創作者更容易利用技術在畫面上重複圖像,創造自己想探討的世界;蔡士弘卻刻意選擇透過手工逐一描繪那些看似相差無幾,又精準排列的人形。透過反覆手工的複製貼上那些人物,蔡士弘是在實踐天秤兩端的對比,手工與電腦,精準與有機。不愛畫草稿的他在採訪中表示:「畫廊曾經有想請他展出手稿,但我根本沒有手稿⋯⋯就算有畫一些東西,最後也幾乎不會和畫布上的作品一樣。[4]」因為對他來說,重複的繪畫是一種帶有痛苦的行為,他如此厭煩重複性的動作,卻又在這種無聊中不斷反覆這樣的行為。因為常在沒有草稿的情況下直接落筆,因此每一筆都必須已經想好要放在哪裡。他透過自己的手去展現無草稿與精準之間的反差,在克制中得到一點手工的差異,以及規則下的自由。這種像是徒勞,卻又一點一滴前進的作法,是蔡士弘對於註定的一種默默抵抗。如果完全接受天註定,又怎麼會去想提出世間不合理的對比,又怎麼會想要積極求生,更不可能為了前進而退讓。蔡士弘從小接觸佛教,展現的視角都是如此遙遠,但其實不是真的旁觀無謂,而是充滿積極。因此這種苦行僧式的前進,雖然充滿痛苦,但忍耐的同時也是一種享受。

蔡士弘 | 餐桌上的野餐 | 壓克力畫 | 100x100cm | 2013 | 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

在前面曾提到,創作者曾引用〈普賢菩薩警眾偈〉中的句子談失去水的魚,整段話其實是:「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當勤精進,如救頭燃,但念無常,慎勿放逸!」這是佛經中勸告人生苦短,而魚在水逐漸稀少的地方,慢慢邁向死亡,那他有什麼樂趣呢?人也一樣,在人生著縮短時,到底有什麼樂趣呢?在佛教中,真正的「樂」並非放縱的小樂,覺悟與修道才是真正的樂,因此在時光飛逝中,若要得到真正的樂,應該及時把握現在,好好修行改過。這是一種極為積極的心態,和蔡士弘很相似,在時光飛逝中,若要獲得創作者真正的樂,便需要再創作之路上長久走下去,為了這個目標,蔡士弘可以遵守自己討厭的重複,可以規律的日日到工作室報到,可以努力規律運動讓身體維持健康,最終都是為了在創作與人生的路上走得更長遠,都是一種「積極的退讓」。

結語
在最開頭說過,蔡士宏與其說是網路虛擬世界的批判者,不如說他是世界資訊流動狀態的觀察者。2020年是出乎全世界人意料的一年。蔡士弘認為,在COVID-19的肆虐下,世界瞬間從地球村的狀態封閉,網路雖然成為一大利器,卻同時也在印度禁止抖音軟體時,可看出這個網路提供的訊息有多脆弱,很輕易的就可以被切斷;藝術創作方面其實也大受影響。現在正在未打底畫布是創作者在2014交換去美國時所買到的,現今因為疫情緣故,已經不好買到該款畫布。;同時更多人與人之間的實際接觸也變得更加疏離。
 
蔡士弘正在創作的作品〈獨舞〉,利用極長的未打底畫布,左上角安置被複製貼上的共舞男女,只有一名男子套著救生圈獨立於畫面中央,似乎準備好隨時可以逃難。究竟他要逃去哪裡呢?逃離病毒,逃離被封閉隔離的世界,或是剛從封閉世界逃出?救生圈代表著一種安全感,不僅僅是為在疫情下的安全感如此稀缺,也因為創作者去年溯溪時差點發生意外的嚇人經歷。游泳圈這個安全感就變得萬般重要。畫面右上角的樹,實際上是前一個系列《武則天—乖離》中的大理石,那些被中斷生長的石紋被製造成時間的切片,而如今被變成樹木的形狀。樹木上方,有如鬼火般的煙,是過去流星元素的變形。
 
新的一系列沿襲了過去的元素,而視角又比前一個系列再後退一步。畫面上可以發現,在這個被隔離的、人與人之間的聯繫能被隨時切斷的一年,蔡士弘的作品達到前所未有空曠,在人物的複製上,亦出現了技巧的不同,過去是使用模版或貼出形狀,如今則是使用顏料縫合的方式,;較薄的顏料,更多的留白,更多的呼吸。
 
彷彿是在給這個被階段,近乎窒息的脆弱世界村,一點呼吸的空間。


鄭友寧,獨立撰稿人,現為台灣藝術史研究學會理事。


本文出自《藝術認證》93期「幻象的盛宴:雲端世代的藝術挑戰」,2020年8月出版。

 
[1] Guinn, Jeff and Douglas Perry (2005). The Sixteenth Minute: Life In the Aftermath of Fame. New York, Jeremy F. Tarcher/Penguin (a member of The Penguin Group), P.4.
[2] Roland, B. (2009). 《符號學歷險》,李幼蒸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頁22。
[3] 2020年7月12日訪談蔡士弘於八里工作室。
[4] 2020年7月12日訪談蔡士弘於八里工作室。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