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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天健的〈醜八怪〉,講述一點慰心的故事。

2021/06/22 點閱數:1620

文︱ 藍玉琦(《典藏古美術》副總編)

張天健,〈醜八怪〉於2021高雄獎展場照(攝影:經典攝影工作坊)。

看著張天健的作品,總忍不住地想起「這個世界不只有眼前的苟且,還有詩與遠方」這段話。涵養著文學性的抒情,渴求著理想的國度,現實生活中壓抑的身心得以舒放。他是《鈐印》季刊的主編,金石篆刻一直以來就是他的創作本事,吸納古今多方養分,於是便沒有流派了,總依循著字句與印石之本質,順乎感覺地以合自然,適性發揮。
 
以詞語為觸動,由印章為發軔。張天健的〈醜八怪〉,一方印章、一軸長卷、五幅鏡框,是他創作以來未曾有過的「孤本」成組作品。雜糅著古典形式與當代意涵,篆刻、書畫、文學整體有機呈現;究讀內容是篇語言考古學的小論文,圖像與文本交互參照指涉,古今共同結構敘事述衷,最核心的交集處是亙古以來不變的人性,延續體現「醜八怪」。
 
「醜八怪」朱色印文歪扭猶醉,刀刻痛快沉著如花押。印身邊款一為「如果世界漆黑,其實我很美。醜八怪。我要的愛,出沒在漆黑一片的舞台。」這是21世紀流行歌曲,薛之謙的〈醜八怪〉歌詞。另一面誌記「悠悠行路之人慎莫逢之,不特受其所惑也。觀者可以知警矣。」則以18世紀金農〈鬼趣圖〉的題字回贈醜八怪。另三面,以流動狀的雲水紋飾,黑白虛實,串連出三兩成群組的八怪人物造型圖像,刀筆鑿刻粗樸富生命力,視覺效果宛如版畫。

張天健作品〈醜八怪〉中的印鑑。(圖片提供:張天健)。

「醜八怪」這詞語於今被視為「形容人的相貌很難看」的罵話,絕對無疑是種嘲諷辱蔑。如何是「醜」?何者名「八怪」?追溯歷史脈絡,還得從清代的「揚州八怪」談起。金石鑿刻意味的篆隸引首大字「醜八怪」開啟舞臺序幕,張天健題識:「雍正至乾隆年間數才子聚於揚州之中,其胸心耿直多不迎合官場,喜於放盪江湖,因善以詩書畫戲謔人生時稱揚州八怪,又不循古法樣貌怪誕有醜八怪之說。」相對於藝壇正統派,這群聚於揚州的藝術家們個性鮮明,著重抒發心胸志向、表達真情實感,不合時流且我從我法,出陳創新不泥古,故時俗以為「怪」,書畫正統派則以「醜」譏蔑。彼時的「醜八怪」逆反主流,然昂然獨立於藝術史的洪流中,過往的譏諷揶揄成為稱譽勳章。
 
當時間來到21世紀,流行歌曲〈醜八怪〉歌詞,搖滾出黑暗自嘲的高尚。長卷中以行草書寫著「如果世界漆黑,其實我很美,如果像你一樣總有人讚美。像巨人一樣的無畏放縱。醜八怪能否別把燈打開,我的愛出沒在漆黑一片的舞臺。有人用一滴淚,會紅顏禍水。有人丟掉稱謂,什麼也不會。只要你足夠虛偽,就不怕魔鬼,對不對。當慾望開始貪杯,有很多機會。像塵埃一樣的無畏。醜八怪,其實見多就不怪。」比對歌詞,天健並非一字不漏地抄錄,然特意剪裁取捨成共感心景,曠達放逸地再創為新曲,吶喊低吟。表現形式上最饒富意趣的當是,在縱逸的流暢行草節奏下滿蓋著醜八怪印文的底紋紙面。這樣的經典形式,最著名者是日本正倉院藏天平勝宝八年(756)光明皇后御製的《太上天皇捨國家珍寶等入東大寺願文》(慣稱為《東大寺獻物帳》或《國家珍寶帳》)端正有序的楷書,紙面滿是鈐押細朱篆文「天皇御璽」大印,恭謹慎重地彰顯出此乃國家重物之誌記。然而,在去脈絡化後的不同時空背景下,表現個性的行草書和印風相成,表現出一種當代謔趣,昭告傳遞給天下周知,醜八怪是重要且尊貴。

張天健作品〈醜八怪〉中的長卷細節。(圖片提供:張天健)

「八怪」於焉登場。斷不可捏造,實必有考據。歷史資料、軼事傳記多元龐雜,張天健吸收吐納,「人」是核心靈魂,「用最大的功力打進去,用最大的勇氣打出來」。於是乎,這些創作的內容皆有所本,進而或抄錄、或挪移、或穿插、或刪減、或虛構,從八怪人物之性格、詩文、用印中精煉提取,天健創作能量大開,不同的書體、各色的刻印盡在此中。在鄭板橋篇中可看到「難得糊塗」名句印,並以鄭板橋寫贈黃慎詩句擬成信札,有著「畫到精神飄沒外」朱白兩印,信札用紙則是舊時習見課堂傳紙條的筆記本取下,頗有著今日憶往昔,穿越古今之趣;黃慎生平處則為「有真魂」朱文小印,銜接著鄭板橋信札中寫贈其「更無真相有真魂」詩句。金農用印句字頗趣,天健刻以「一日清閒 一日仙」白朱文連珠印、「努力加餐飯」篆書朱文印。汪士慎篇,則記「汪士慎……六十七歲時雙目俱瞽,門前更為冷落,可仍作字揮寫狂草,署款心觀所謂盲目不盲心。自云樸不外飾,儉不苟取。七十四歲的老人如一縷清梅般清香消逝」,刻印有「心觀」、「儉不苟取」、「一縷清香」,小字寫著金農與汪士慎兩人情誼故事。李方膺篇則取其著名的題畫梅詩句,篆刻長方印「不逢摧折不離奇」鈐於生平小傳末尾,恰似其一生寫照與句點;「方膺生而無聞,借子之文光於幽宮可乎。享年五十九歲,患噎疾逝。醫者云此懷奇負氣,鬱而不舒之,故非葯能平也。」鈐「默默無聞」朱文小印。高翔篇述其崇拜石濤,並與之結識情深誼真,石濤過世後,高翔每歲春掃其墓,「至死弗輟」。李鱓篇橢圓朱文印「磨墨人」即是其號。羅聘則取其字「遯夫」刻以朱文圓印,和其妻方婉儀情趣相投之「琴瑟好和」為印。
 
書以今人歌醜八怪為主題畫心,後錄古之揚州八怪事蹟為跋,且非單單獨立之八人,而是彼此有著交遊相知。張天健創作自述:「以當代的話語,勾出語彙後的原型,並經過文本的描述,切入原型故事後的背景。看似紀錄、挖掘、探討故事的構成與人物形象,卻是主觀篩選片段,試圖抓住人性根本的共通處。」再看畫心之行草書,天健最後寫以「醜八怪老弟足下。今早野草堂送一物(數札後附)甚奇,何來同享?天健再拜」亦是封有訴說對象的信札,野草堂主人張天健幽默地邀「醜八怪」共享奇物。醜八怪是誰呢?可以是當下的觀者、有所共鳴者、未來的任何一怪,可以穿越古今、虛實交錯,歡迎自行對號入座。
 
回到最初發軔的印章本事。張天健說:「在傳統書寫中最讓人遺忘的紙本上的『印』,就如同現代人們忘記自己的用『印』一樣,印不只是印,除了信物,還代表信物背後裡的人格,就好比給你機會選擇『印章上的文字』,誰不會想要選一個自己喜歡的樣子?那不自覺得將自己投射在印章之上,信物即是個人的化身。而『醜八怪』最後在石上鑿痕,譜出調來,一系列隱晦難以言喻的形象,除了印面的表達,也轉載在四邊的款式上,刀痕的塑形,貼近了『八怪』文人的生活趣味,一個文人將牢騷寄託在文房印章之間的雅癖,同時也說明了『醜八怪』暗地自嘲的無奈低聲,向自個兒也向未來的醜八怪,講述一點慰心的故事。 」
 
慰心的故事,是天健的溫柔。張天健的一方常用印「痴鳥」,語出徐志摩《猛虎集序》:「詩人也是一種痴鳥,他把他的柔軟的心窩緊抵著薔薇的花刺,口裏不住地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懷著詩心,傳遞文學性的抒情。他以對的「感覺」奏刀、提筆、落墨,順著質材與內容,有情緒意象,有色彩感知,有觸感溫度,「最難的不是去創作,是去讀,去感覺。」一曲微茫,存有知己,面對觀者的交流反饋,天健溫儒微笑:「有感覺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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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行編輯:謝宇婷、金恬綺
發布時間:2021/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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