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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7 混沌與追尋 談張新丕的繪畫

撰文/鄭勝華(台南應用科技大學美術系助理教授
原文刊載於《藝術認證》雙月刊61期(2015年04月)

張新丕|金招蕊|壓克力、色粉、畫布|144.5×112cm|1992|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

   本文以高美館所典藏的藝術家張新丕的兩件作品為主要討論對象,這兩件作品分別為︰〈金招蕊〉(Banana Blossom, 1992)與〈望海〉(Looking at the Sea, 1994)。以這兩件作品為討論與分析核心,試圖從中進一步理解張新丕的創作主題與方式,及其美學的思考與問題意識。
   張新丕的藝術生涯從很早便極為活躍,在十八歲之際便已在台南的「美國新聞處」舉辦過個展,後來於1981到1987年留學法國,接觸當時西方當代藝術的洗禮,更參與歐洲藝術團體與活動,舉辦過多次個展與聯展,並曾為奧地利藝術團體「分離派」成員。回國後,更積極參與國內藝術活動,當時剛好遇上台灣政治、經濟、街頭運動與社會變動極為激烈的90年代,天性甚為敏銳的張新丕顯然不僅切身經歷,而且轉化、蛻變為藝術上的表現,然而不變的是,他一直保有藝術的敏銳度與創造力,直到今天。
    本文討論的兩件作品,儘管在藝術家長期的創作過程中,僅為極微量的選件,但是從中亦可讀出張新丕內在的創作意識與存在關懷,希冀透過本文的討論來思考一些線索,由此連結藝術家的其他作品與藝術活動,以便能夠更完整地理解一位藝術家的創作脈絡,同時也希望藉此推展社會大眾對他的興趣與關注。

一、從地方色彩到情色曖昧
〈金招蕊〉(Banana Blossom, 1992

從〈金招蕊〉這件作品的圖像運用來看,可知藝術家張新丕熟悉繪畫符號的視覺辯證,也清楚自己身為一位畫家所身處的位置,以及這些圖像的脈絡,包含了歷史、人文與風土所給予的意涵所象徵的是什麼,他嘗試透過作品,透過繪畫重新探勘生命經驗所指引的深處,也嘗試重新定義台灣當代藝術與自我形象。
在日治時期台灣美術史中,芭蕉經常出現於美術作品中,不僅被視為台灣「地方色彩」(local color)的象徵,顯現有別於日本本地風土的亞熱帶氣候作物,更明確地來說,即可視為台灣與人文的特色。例如,在黃土水知名的〈水牛群像〉(1930)中,芭蕉葉環繞著牧童與水牛這兩個核心主題,散置於邊緣處,儘管看似如陪襯角色,卻是構成如舞台般場景的主要元素,不管是就作品的內容而言,還是形式上來說,皆為不可或缺之物;或是廖繼春早期聞名遐邇的〈芭蕉之庭〉(1928),同樣看似作為如同舞台布幕與觀景框架作用的芭蕉,卻在整體作品的面積與比例上,佔據了三分之一強,同時更透過芭蕉葉,預告了廖繼春式色光下台灣景致的幻化。
就台灣近代美術史而言,儘管「地方色彩」不免帶有殖民政府的政策操作,以致於落為一種他者眼中自我形象,或臣服於權力掌控下的自我觀看,但就圖像實踐而言,在寫生觀念的帶動下,芭蕉作為一種台灣農民社會民間常見的作物之外,它不只是一種地方經濟與多產的標記而已,實質上已是台灣風土與文物的時代符號,呈現出熱帶氣候、陽光與土地味道的象徵。換句話說,在台灣美術史的傳統中,芭蕉烙下了一個台灣屬地與屬人的視覺圖像,亦即為台灣的化身。
但是,張新丕於〈金招蕊〉中儘管再次使用芭蕉,隱然有擺脫藝術史之定位與重建自我的企圖,作品上來看,已不再著重於前述芭蕉的地方色彩,或是類鄉土主義的單純愛鄉愛土情懷,以及由此所隱含的政治正確意涵。藝術家一方面仍強烈感受到芭蕉的台灣色彩,如用大量的香蕉黃色鋪滿畫面,如炙烈刺眼的陽光與香蕉金黃之色,但又於黃色色面中安置了一似乎介於男性與女性之間的裸體人形;然而,另一方面則透過情色主題與方式,試圖給出一個完全不同的台灣主體形象,一個模糊、曖昧,有待辯證詮釋的新身分。
〈金招蕊〉之有別於過去台灣美術史的作法,乃在於藝術家不再以一種客觀、寫景與寫生姿態描繪芭蕉樹、芭蕉葉等等一般外在形象,也不再將其作為一種背景,或類似構成風景畫的佈景處理方式;相反的,張新丕選擇芭蕉之心,以其花蕊作為中心主題,同時刻意地讓帶有黑色裂隙(宛如女性陰道)以及暗紅色(象徵著情慾高漲)的香蕉蕊,與以黃色單色描繪的模糊男性裸體的性器同位並置,呈現出在植物性器、男性陽具與女性陰道之間交互連結的曖昧圖像。
此外,在圖像的表現方式上,張新丕的做法亦迥然有別於客觀觀察與寫生描繪的類印象派方式,他的顏色表現相當主觀,亦十分強烈,甚至到了帶有一種情色味道的程度,讓紅色不斷被其他顏色侵犯,同時在凸顯色彩純度的同時,又讓色彩模糊不堪;或者,讓刻意描繪的具體形象,被大片不知名的黃色遮蓋,或著黃色局部的進犯,或顯或隱,使觀者落入看與不見的尷尬窺視,一個可能的視淫位置上。
張新丕之選擇情色的理由,會不會是因為︰情色,是人面對生命與自我之際,最難費解的問題,或者說,它就是導致其繪畫產生問題性的原因呢?
更不用說的是,張新丕的繪畫方式讓顏料在放縱與捕捉之間擺盪,而不在意能否具體地呈現一個清晰的形象,甚至可以說,在此作中繪畫即是慾望(廣義的慾望)的流淌與交纏,色彩被反覆地塗抹,伸展不開,並與其他色互為混雜;快速的筆觸來回交織,其間噴濺出些許的顏料,或者滴流不止的痕跡,這些不僅不被塗銷或遮蓋,相反的,亦是必須被表現的一種繪畫方式。或許對他而言,繪畫所嘗試達到的,與其說在於致力於給出一個被小心翼翼描繪的對象,倒不如說在於能否達成一個動情形象,或能否創造出得以用另一種方式趨近,勾勒與思考自我。
因此,張新丕的〈金招蕊〉,一方面使用了這樣的圖像辯證方式讓繪畫不單純地僅僅只是遵從,甚至刻意地違背傳統「視覺再現」(大寫再現Representation)的律令,讓繪畫得以挖掘視覺圖像更深之處,透過串連在地語彙、生活經驗與繪畫表現等多重交疊,使繪畫成為可感覺與可思考的對象;另一方面,相信觀眾亦可讀到,此作中的蕉與蕊,就字面之涵義與語音,直指男性之「𡳞鳥」(台語,男性生殖器)與女性之「膣」(台語,女性生殖器)或「屄」,亦即兩性性器的交混語意。除此之外,更透過情色主題連結在地常民文化,因而帶有強烈的台灣文化性徵聯繫。台灣從過去貧窮的農業時代,到經濟高度發展的「台灣錢淹腳目」時代,多金一直是民間一種不成文的隱性信仰,在物慾橫流的工商業社會,性的高漲如同經濟的勃發一般,是生活薄膜的支撐,因此如同「金招」既是香蕉,一具勃起的陽具,也是發大財的意淫想像,從八十年代的大家樂盛行時期到今天當下的台灣,是我們既表象,卻又最深層的自我形象。
然而,張新丕該作並不是,自然也無意於僅僅只是為了表現簡單的道德寓意,金錢與性慾並非是單純負面的象徵,正因為錢是慾望的化身,而性慾亦為生命的起源與原動力,因此與其說藝術家透過繪畫進行社會批判,倒不如說他藉此更直接面對自我,由此這個畫中的人,或這塊土地與文化,不再只是一個外形,或以供遙想的美麗風景,而是有鹹味、溫度與關係的「肉身-土地」。
最後,如果說過去台灣美術史中出現的芭蕉,主要的功能除了作為風景畫的元素,乃在於彰顯台灣在地特色,甚至可以說即是凸顯出台灣人的性格與形象︰熱帶溫度、陽光與熱情,或是自然純樸之性情。那麼,在張新丕的〈金招蕊〉中,這個台灣―人的形象不再是單純正面或直白的,也不再是單一意義的,而是更隱晦、複雜與全面的,也因為如此,他才會是一個更具台灣味,也更真實的人。

張新丕|望海|壓克力、畫布|130 × 97cm|1994|高雄市立美術館

二、模糊的界定
〈望海〉(Looking at the Sea, 1994


    根據藝術家的說法,〈望海〉一作主要跟「界定」有關。從時間上來看,這件作品在藝術家年近約四十歲時所做,也是張新丕回國數年之後的作品,歷經國外的社會、文化與藝術的衝擊,重新回到台灣沉澱數年之後的作品;如果我們將「界定」一詞重新放回到當時藝術家的整體創作狀態與時空環境的話,那麼似乎就能更完整地理解「界定」的意思,無論是對作品本身而言,或者是對藝術家創作歷程而言,該作顯然深具意涵,以至於直到今天,當談起這件作品的時候,藝術家的記憶仍舊十分清晰、明確。
   觀賞〈望海〉一作時,可能會讓許多觀眾有些困惑,就畫面元素而言,畫中的人物應該是最重要的主角,但是在人物的四周卻出現許多似是而非的黑色塊,這些色塊造成觀看與閱讀上的困難,因為它們儘管應非核心主題,但數量與所占的面積與比例卻異常的重,使得觀看焦點不斷地遭到干擾。既然如此,我們從這些色塊的討論為始,逐步理解〈望海〉與藝術家的創作議題。
    根據畫面構成的元素,觀眾可以看到除了畫中的人物之外,最值得關注的,就是一些長方形的黑色帶狀色塊,這些黑色塊似乎以隨機的方式分布在畫之中,其顏色在整張畫中的重量之深、數量之多,讓人不得不注意它們的存在,它們之間似乎有某種關聯,但是卻又難以辨識與理解。
    然而當我們再進一步仔細地審視,畫面上這五個黑色色塊可以區分為三種類型,從下到上,分別是︰最粗最長的、細長的,以及被畫面截斷變形的。它們之間,或者與其他元素之間是否存在著關係,似乎還有討論空間,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些色塊可能具有一些意涵︰第一,在畫面的位置上,黑色塊似乎與位居中間的模糊人形有些呼應關係。例如,最粗最長色塊的高度正好是人形的下半身,而且所有的色塊,除了黑色之外,也混雜了人形的顏色,尤其是左下角的色塊參雜最多,而且畫中人形的下半身剛好又被框架在其中。由此,藝術家會不會有意無意之間讓人物與色塊之間營造某種關係?第二,五個黑色塊與人形存在著某種對應關係,除了人被框限於色塊之中,銳利的色塊切線與模糊的人形也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第三,這些方塊似乎形成了如知名的高雄85大樓的造型[1],而後者在建築造型上的考量,主要對應了高雄的「高」一字[2]。換言之,這些黑色方塊以強烈,但卻又隱匿的方式,凸顯出高雄的地域性。果真如此的話,會不會也出自藝術家張新丕對於存在於社會、自身環境與出身的思考?


[1] 當然,就時間上來看,該作完成時85大樓尚未出現,後者於1989年動工,之後成為高雄城市意象的象徵。
[2] 這個猜測,後來被藝術家張新丕本人證實,他表明這些黑色方塊所形成的意象就是高雄的「高」。

 

   最終,根據藝術家本人的說法,這些黑色塊的確隱約地形成了一個高雄的「高」字,而且是用黑體字所組成的片段。如此一來,似乎黑色色塊的圖像之謎儘管解除了,但進一步要問的是,為何刻意選擇了黑體字呢?
    就當時的時空背景與社會條件的因素來看,黑體字是報紙最常使用的字型,尤其是用在標題文字。不同於今天各種新聞媒體與資訊管道,台灣在一九八七年解嚴,隔年報禁也解除,九十年代逐漸邁向解放的社會氛圍時空中,報紙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也是了解社會運動與現實脈動的主要窗口,對於關心社會議題與現實環境的人士而言,報紙上的黑體字可能象徵著一種社會情境與語意。而這些條件可能是今天解讀〈望海〉一作的重要線索。畢竟,從詮釋人類學的角度來看,一種藝術的符號學之標的,或者藝術作品的意義不在於作品(圖像或符號)本身,而在於它所在的文化脈絡、自然環境或現實情境中,或其所屬的象徵系統(Nelson Goodman, 1976)[3],以及在此脈絡中它所擔負的功能與意義。
 
    倘若我們要有一種藝術的符號學,我們就必須投身於某種符號與象徵的自然史、某種關於意義之載具的民族誌。這些符號與象徵,這些意義之載具在社會的生活中扮演了一個角色,而且實際上就是置身於其間的這個角色才給了它們生命。(紀爾茲,2002,頁168)[4]
      因此,關於〈望海〉,我們應當將社會場域的元素放入理解之中,黑色塊與高雄工業城市的意象形成了對應,並將畫中人物強力地框限於某一特定空間之中。於是,畫中核心的人形圖像才有了產生意義的著力點。無論如何,這個人物,儘管如此曖昧不明以致於無法辨明其意圖或形貌,但他顯然置身於一個社會的框架之中,一個現代工商業的情境裡,似乎既不是要逃離,亦非離開,更不是享受其間,而只是兀自地存在著。
    最終,這個畫中的人形矗立著,上半身以背對的方式被一團或強或弱的白色遮蓋著,頭部、手都不復可見,形體間留下幾條纖細又不規則的刮痕,顯然也無意於弄清楚些甚麼。他置身於灰黑色的背景中,怎麼也驅散不了的濃稠,或者說,這樣厚重、不甚清透的濃霧將他包圍,這就是他存在的生命基調。
    從畫面上幾種顏色的層次順序上看,藝術家應該先至少再打了一層棕色作為底色,然後再不斷地以不同的灰階一次次地覆蓋,覆蓋的同時,也不斷地增加或遮蓋著。從顏色層次的處理上,以及上述繪畫所使用手法,可以得知,在這件作品中藝術家著重的,或許並不是給出一個確定,或一開始就已經清楚的形象,而是在創作過程中,透過不斷遮蓋、抹去與消失的來回運動中,摸索著一些可能性。
    因此,或許張新丕之所以訴諸於偶然性、隨機、反覆塗改而造成的一種不確定性,並不是沒有理由的。滴流的顏料,流動性與快速的筆觸使輪廓線不甚清楚,或許繪畫所製造出來的混沌正是藝術家所經驗到的,也是一個未知的新時代的前奏曲,如同面臨著一片茫茫大海時,置身其中的,有待時間才能迎來的釐清與界定。

 小結︰混沌的摸索
    本文所討論的藝術家張新丕這兩件作品〈金招蕊〉與〈望海〉,兩件作品完成時間皆於藝術家從歐洲留學回國後數年,也適逢90年代之初,正值台灣社會從威權走向民主的關鍵時期。敏感如張新丕,儘管往往不太常在作品中表面或如實地碰觸社會流行的議題,但藝術家生命歷程與時代環境所給予的條件與養分,或許已然轉化為他創作裡隱然包含的美學形式,而成為不斷在藝術中思考的命題。
    這兩件作品,從主題、或者繪畫所強化出來的藝術表現方式等,均有一種模糊與重新界定的味道,以至於似乎陷入一種混沌而難以理解。但是,確切的是,這樣的「去―確定」由此打開了一個空間,得以讓藝術家自己,或者身為觀眾,無數的我們,反身凝視。這樣真實的自我審視是非常關鍵的,它讓人踏踏實實地面對自己,面對過去的歷史,儘管不知道下一步在哪裡,但是確知「我」不再是被指派,不是他者強加的「我」,而是從身體內在所慢慢生出來的,如同在畫作裡一團團混沌當中所慢慢形成與追尋的一樣。最後,它們之所以重要,相信是因為透過混沌,創作者也必然掙扎摸索出下一步的藝術方向,成為他後續創作歷程中潛置的基底與層次。


[3] 關於古德曼(Nelson Goodman)這位美國美學家及其藝術哲學,可參見︰鄭勝華著,《製造藝術︰論古德曼的藝術哲學》(台北市︰政大出版社,2013)。
[4] 紀爾茲(Clifford Geertz)著,楊德睿/譯,《地方知識︰詮釋人類學論文集》(台北市︰麥田出版︰城邦文化發行,2002)。

 

黃土水|水牛群像|玻璃纖維|555 × 250cm|1930|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