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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1 對時空認知的優雅挑釁 蘇志徹的〈交錯的空間〉與〈出入之間〉

 

專文導賞/鄭剛 (現任杜象藝術企劃總監,台大哲學研究所畢)
原文刊載於《藝術認證》雙月刊86期(2019年06月)

 

蘇志徹(1955-),出入之間系列Ⅱ,油彩、畫布,70×70 cm,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
Su Zhi-che, In and Out Series-II, Oil on canvas, Collection of KMFA

前言
高美館所典藏的〈交錯的空間〉(1990)與〈出入之間〉(1996)兩件作品,分別代表蘇志徹從英國倫敦大學視覺研究所,一直到歸國早期的兩種創作題材。作為一個誠實並習於自省的藝術家,蘇志徹將作品視為表達個人真實想法的途徑。因此,透過兩件不同時期的創作,觀者得以一窺蘇志徹內心對世界的視角,作品也因此成為觀者看待、思索世界的一面鏡子,甚至一扇門窗──誠如作品名稱,讓觀者隨著作品畫面在世界中或出、或入。
 
創作背景:與超現實主義的美麗巧合
年逾三十才赴英留學的蘇志徹,除了背負著對自己的期許,內心深處也承受著來自各方的壓力。因此在初抵英國時,過去所學習過的超現實主義畫風在作品中自然呈現,並多少延續到在英國生活的數年時光,以及自英返國後的創作。加上不易快速解讀、脫離日常情境的作品內容,不少觀者因此將蘇志徹作品風格視同超現實主義。
 
然而,如果向藝術家本人問起作品何以總是給人一種孤寂、甚至略顯冰冷的特質,乃至畫面中脫離一般現實的情境,蘇志徹卻不認為主要來自於超現實主義的影響。如同一開始的超現實主義畫風,是在英國時紛亂或沉重心境從潛意識的自然流露;表現在日後作品中一貫的冰冷,其實正反覆揭露著蘇志徹個人長期的心理特質:一種無視外界影響、較為關注自己世界,甚至略顯自閉的個性。在生活中,則成為對世界的旁觀者姿態,並多少透過獨屬於蘇志徹的一種英式沉穩與優雅表現出來。
 
而作品當中「非現實」的畫面感,如果聽蘇志徹將這些元素一一拆解、緩緩道來,就會發現與其說這些畫面是「超現實主義」,毋寧說是蘇志徹用來挑戰現實當中一般認知的「有意為之」,透過相當個人性的思辨以及刻意挑選的符號與媒材,探究一種普世性的議題。
 
因此,如果結合上述背景,再來理解〈交錯的空間〉與〈出入之間〉兩件作品,可以發現蘇志徹的創作與超現實主義更近似於一個「美麗的巧合」。雖然超現實主義確實曾經是其感興趣與學習的對象,然而著重從個人生命經驗出發而創作的蘇志徹,其實是以自己的個性為基底,並以自己試圖探究、甚至試圖刺激觀者思考的議題為內容,綜合成為其獨樹一幟的創作方式。
 
媒材與內容的多重辯證:〈交錯的空間〉(1990
〈交錯的空間〉與〈出入之間〉,都是系列性的創作。透過將兩者分而觀之與合而觀之,我們可以拉出一條理解蘇志徹創作的線索。
 
高美館典藏的〈交錯的空間〉,是蘇志徹在英國就讀研究所時期的作品。倫敦大學所提供的工作室位於舊體育館內,空間相當寬敞,連帶影響學生的創作尺度。因此這一組兩件的作品都長近兩米,並透過複合媒材,表現著觀者須親臨作品才能體察的複雜與深度。
 
〈交錯的空間〉(A)左下角的老人肖像,如同蘇志徹一貫的作法,與真人同比例;再搭配精準的寫實筆法,試圖強行賦予觀者「這是真實人物」的感知。然而奇特的是,此「真實的人」所應該存在的身體卻直接消失在畫面中,肖像與背景並沒有其他的間隔,只剩下一顆斷得不明所以、懸浮在空中的頭。旁邊四個非繪上、而是用實體木頭所製成的畫框──照理應是肖像所在的合理空間──反而空無一物。但若說空無一物,四個畫框其實又各有其內容:從左到右,分別是將作品直接挖空所看到的作品後方空間、作為整個畫面背景的抽象畫作、黑紙與玻璃、鏡面。
 
換言之,這四個木框的內容,不但彼此各不相同,還隱隱相互呼應,形成一種錯綜複雜的關係。既有實為描繪作品後面的空間的「屬於場域的真的背景」,也有表現與肖像相同的作品抽象背景的「屬於畫作的真的背景」;既有透過一片黑底,讓人以為什麼都沒有的「假的背景」或「缺席的背景」,也有由鏡面反射出的觀者以及觀者所處背景的「作品對面的背景」或「作品的前景」。再加上那好像應該、實際上卻又不被放置於畫框內的老人肖像,單單一件〈交錯的空間〉(A)已經有深度的自我辯證,以及對於觀者認知的挑戰。
 
再看到〈交錯的空間〉(B),透過五、六個不同大小的畫框造成視覺上的縱深感;在材質上,左側為實質的薄紗窗簾,右下角則是一個實質木框中加入一個寫實描繪的窗簾與框,框中則再畫上〈交錯的空間〉(A)當中的老人肖像。如此,〈交錯的空間〉(A)左側被突兀截斷的肖像到了〈交錯的空間〉(B)右側成了看似較合理的「一幅肖像畫」,但卻又因為〈交錯的空間〉(B)當中透過「實物」與「繪畫」雙重媒材以及大小的差異表現而顯得異樣。
 
這一組兩件的作品,內部自我辯證、外部交互辯證,甚至還將作品所處的環境與倒映在鏡中的觀者納入範圍;蘇志徹透過不同媒材的拿捏,搭配能夠以假亂真──倘若僅看翻攝作品幾乎無法分辨──的寫實功力,讓作品在一重重的虛實、真假概念間不斷流轉,觀者也隨著觀看的歷程,知覺與觀念都被不斷翻攪與重構。
 
物理到心理的空間切換:〈出入之間〉(1996
高美館所典藏的〈出入之間〉(1996)作品,實為一組兩件的〈出入之間〉當中的一件,同組的另一件〈出入之間〉完成於一九九八年。如有機會能將兩者合而觀之,應能得到對作品更完整的理解。
 
〈出入之間〉系列,是蘇志徹在〈交錯的空間〉系列之後,對空間課題的進一步探索。此系列的作品創作超過十年,單看〈出入之間〉前期到後期的轉變,就可以看出蘇志徹對於空間與繪畫觀念的顯著變化:〈出入之間〉(1996)仍相對重視古典美感的平衡;到此系列後期,蘇志徹已經開始進一步挑戰古典的畫面感,試圖對觀者提出更強烈也更直接的視覺挑戰。
 
儘管如此,由〈出入之間〉(1996)已得以看出此系列作品的一些關鍵特色。不同於〈交錯的空間〉使用複合媒材強化作品的複雜度,〈出入之間〉系列回到單純的油彩,直接透過繪畫帶出主題與內容。其中一個重要元素:「門」,在蘇志徹此系列的創作中也被大量使用。
 
蘇志徹回憶,開始用「門」作為符號的契機,是當年家中整修、增建的經驗。一日蘇志徹回到家,原本屋內所使用的六、七扇門,被放在圍牆之外的大鐵門旁。平常只有一扇門的家,突然多了好幾個「出入口」,讓蘇志徹一瞬間感到困惑:到底要從哪扇門回家?
 
透過這個看似簡單、其實具有深刻意涵的經驗,蘇志徹開始在作品中表現對於使用「門」來「出入空間」的反省。何以「門」這個符號會如此讓人容易聯想到出入與空間變化,而不只是一塊單純的木板?如果從客廳穿過「門」來到房間,到底是「進入房間」還是「從客廳出去」?出與入,是否只是一念之間的事?從「門」或「窗」對裡外、出入的探索,到同系列後續作品開始使用「樓梯」來處理上下關係,都是蘇志徹對於空間切換的思辨與玩味。
 
除了物理性的空間,〈出入之間〉也多少帶出了對人心、人性的思考;儘管也許這並非藝術家刻意的表現,更像是直接來自於內心的反映。九六年的作品當中,右下角為一看似雕塑的女體,不僅面無表情,連瞳孔、眼珠都欠缺,是一個「無神」的人像,傳達著蘇志徹作品一貫的「冷感」。如此無神、無情的人像,放在一個空蕩蕩的房子裡,更強化了其內部的疏離氣息。與之相對,門外則是充滿綠意與生氣的景觀。
 
由此開啟了一個有趣的課題:出與入,離開與回歸,在空間意涵外,也許有更多的心理意涵。人們總嚮往「回家」,希望求得「家」所提供的歸屬感。然而,如果一個家是冰冷、無情、了無生氣的空間,儘管具有某些庇護的功能,是否還能稱得上一個「家」?或者說,有沒有可能「出家」反而才是「入世」?
 
若說冰冷的意象也象徵人心的距離,透過一九九六年的這幅創作,蘇志徹表達著他的「關係觀」:過於緊密的連結,容易造成各種不必要的緊張與衝突。人與人之間應該多少抱持距離,才有「空間」,讓大家得以相處自在、行動自在,乃至出入自在。因此儘管屋內看似冰冷,仍留著一扇門;而人心也許就如「出入」只是一念之間,有情與無情也只是一門之隔,端視我們開闔與否、出入與否。
 
被「空間」所隱蔽的時間課題
空間與時間,乃是人類兩個重要的認知向度。借用德國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的說法,人類經驗世界,是以這兩個向度作為條件與結構──進一步來說,我們無法脫離時空概念來理解所在的世界。
 
時間、空間的關係之緊密,可以透過一個例子來理解。在現代生活當中,我們常常透過時鐘上的時針、分針、秒針,來得知「此刻是幾點」。而我們如何知道「從過去到現在,過了多久時間」?其實亦然:透過觀察時鐘的指針不斷輪轉,以及目前轉到何處。換言之,我們常常是透過視覺、聽覺等感官知覺,加上記憶與對照,最終成為對時間變化的理解。更有甚者,我們以這些所綜合形成的記憶與判斷為基礎,繼而塑造對世界的常識與見解。
 
從時空觀切入,我們可以再稍微深入理解蘇志徹創作對觀者的影響之源。從〈交錯的空間〉到〈出入之間〉,儘管藝術家看似在探討「空間」,其實遠不止於此。前文已經提到〈出入之間〉對人心距離的表現,然而何以那樣的「空間」會引發「冰冷」、「無情」的感覺?並不僅僅因為了無生氣的雕塑或空無一物、毫無生活感的建築;也許更多的原因,在於那隱於主題背後的「時間」。
 
產生時間感的條件,在於對變化的認知。形成蘇志徹所創造的「空間感」,有「生人」與否其實並非重點,冷色或暖色的調性也非主要條件──讓觀者認為產生疏離感的,其實是作品所透顯的「無變化感」與「無時間感」。換言之,觀者不僅很難理解這些內容如老人肖像、畫框、紅色的門、女性雕塑等等從何而來,這些所繪之物「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也同樣難以想像。整個畫面就如同〈出入之間〉(1996)中的女體雕塑所代表的:幾近全然的靜止。
 
此正為作品對觀者形成挑戰的所在。我們習慣事情有改變、有趣、甚至有衝突,再由此找到可以訴說的「故事」;但這些都必須建立在一個可理解的脈絡之下。蘇志徹透過作品中種種背離日常經驗的元素與符號組合,形塑不符合日常經驗的「靜止感」。
 
例如,〈出入之間〉(1996)的室內空間中,其他東西都沒有,怎麼就有一個雕塑出現於此?這個雕塑有著人類女性的面貌,卻沒有活生生的人類女性的其他特徵,例如表現感受的表情、常見的長髮、美麗的服飾。她彷彿不是依照這個世界的人所雕刻出來的。如果我們結合同組〈出入之間〉的另一件作品──其中有一位有著直逼真人的膚色與眼眸,卻缺乏肩膀以下的手部而讓人不得不認為應是一座雕像的女性──來對照著看,我們連她究竟算不算得上「雕像」都得有所存疑。
 
其他元素也同樣令人困惑。例如門板欠缺門把、整個室內空間中只有灰色壁面;要說是未經裝修的毛胚屋,偏偏又過於平整乾淨,並且有著紅色的門與雕塑。這些「不合理」之處,在在挑戰觀者的「常識」;而這些常識,正是建立在我們的時間感。如果我們總認為事物之間應該要有一個「合乎情理」的關係,以及總習於設想這些事物在時間當中「理應如何變化而來」、「理應如何繼續變化」,蘇志徹的作品就是在打破這些「理應如何」,觀者也藉此得到一個反思的契機。
 
藉著各種元素與符號來拆解常識性的脈絡,蘇志徹破壞了觀者的時間感;能夠達到如此效果的前提,正在於所使用的媒材基本上是建立在視覺──形成一般人空間感的主要知覺。因此說〈交錯的空間〉與〈出入之間〉是在探討空間的作品,其實既對、也不對。透過視覺上的空間遊戲,一併達成對時間感、脈絡感、乃至現實感的泯滅;在蘇志徹作品中,「空間」為表、「時間」為裏,兩者對觀者的影響實乃一氣呵成。
 
結語
高美館所典藏的〈交錯的空間〉、〈出入之間〉作品,已代表了蘇志徹一生創作的許多基調。以空間關係的玩味與遊戲,挑釁著觀者的空間感、時間感、心理距離感,乃至見解與情感,我們可以說在看似平靜、甚至冰冷的畫面背後,藝術家其實在不斷進行著複雜而深入的探究,並以其優雅如英國紳士的步調,在作品中表達其豐沛的所思所見。由此,讓觀者能夠以各式各樣的視角重新觀看世界、也反觀自身──就如〈交錯的空間〉(1990)中那面鏡子可能代表的「明喻」,觀者總是在面對值得深入探究的作品時,更面對自己。

蘇志徹(1955-),交錯的空間系列(雙併),綜合媒材,木、玻璃、油彩、壓克力顏料、人造纖維,84×192cm×2,1990,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
Su Zhi-che, Shift of Dimensions, Wood, glass, oil, acrylic, and artificial fiber, Collection of KMF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