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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夜藝術默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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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 非家常的生活幽靈 蔡玉庭「幽靈物件」系列

專文導賞/彭健安,前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部助理專員
原文刊載於《藝術認證》雙月刊92期(2020年6月)

走進「幽靈物件」展覽空間,抬頭望向飄飄懸浮在空中的濁白塑料物,以及投影於牆上,步調愚鈍如幻燈片般的逐格動態影像,一股難以具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受席捲而來,你可能想著這是否就是佛洛伊德所稱的詭秘感(uncanny)。

蔡玉庭|鋼鐵柔情|南寶樹酯、錄像裝置|2012|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

Tsai Yu-ting|Tenderness in Iron|Nan Pao resin、Compact disc|Collection of KMFA

生於七年級尾巴的藝術家蔡玉庭,成長於港都最具歷史韻味的鹽埕區,自二〇一二年「幽靈物件」系列作品獲高雄獎首獎後,白膠軟雕塑與錄像裝置的結合成為了她獨具風格的創作標誌。

將白膠(南寶樹脂)作為軟雕塑的媒材,最初起於藝術家個人易因過敏而脫皮的生理經驗。首次實踐於二〇一〇年就讀高雄師範大學期間,大三時的環境計畫課題所做的擬人化聯想:「建築物會不會也和人類一樣感到過敏而不適應?」〈繫館〉一作使用南寶樹脂為創作媒材,翻模建築物的局部表面,模擬建築物像人類一樣「脫皮」、邁向新生的狀態。而具有極佳延展力與可塑性的白膠,除了細緻地拷貝了牆面紋理,甚至吸附了牆面的些許塵埃與歷史微粒;換而言之,白膠不僅再複製了物件輪廓,更留下了事物的痕跡,那是肉眼難以辨識,攝影也難以捕捉、此存在的歷史軌跡。

蔡玉庭 | 小心背後 | 南寶樹酯、錄像裝置 | 2011 | 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

Tsai Yu-ting|Watch Your Back|Nan Pao resin、Compact disc|Collection of KMFA

由於對「痕跡」的執迷,蔡玉庭陸續以白膠進行「生活拓印」軟雕塑,取材自日常生活中失去功能的廢棄物、老舊玩具,到睡眠中無意識開啟的夢境,都成為她拓印的主角。

二〇一二年獲高雄獎首獎的幽靈物件系列,包括《小心背後》、《鋼鐵柔情》、《家庭號》三件,這是蔡玉庭首次發表以白膠翻模物件的錄像裝置作品,翻模物件取自日常生活中喪失功能的廢棄物件:老舊機車被撞斷的後照鏡、年久失修的熨斗,以及家庭號牛乳盒。

藝術家先小心翼翼地以白膠翻模廢棄物,揉捏白膠膜成紙球形狀,並用單眼相機逐一拍攝白膠延展過程的動態切片,最後剪接連貫而成如幽靈般的軟雕塑逐步開闔、伸張的逐格動畫。在白膠自動延展的同時,似乎攜上了廢棄物主體的靈魂,使它從沈睡中再度被召喚至現實生活。

 低科技的逐格動畫隱約投射了Hito Steyerl捍衛的弱影像(poor image)特質,若流浪於數位荒原、意義不明而破碎的弱影像是原始影像的私生子、偉大電影的來生,那麼《幽靈物件》中白膠拓印後的逐格動畫可說是廢棄物的再度顯靈。而就像弱影像是「被沖上數位經濟海灘的垃圾」,《幽靈物件》也是在資本主義消費社會中隨行你我、載浮載沈的生活幽魂。

而這些你我熟知的日常物件,經過南寶樹脂翻模過後,卻顯得一點也不再家常。僅管精確拷貝物之形軀,它失去功能、剝除量感,成了離奇怪異的空殼;它的定位曖昧不明,使人感到納悶不解。翻模自機車後照鏡的《小心背後》,在逐格動畫中竟顯得像持續蠕動的充氣氣球蚯蚓。它成了日常物件的變形,熟悉的家常場域變得像負片景象一樣陌生,異樣感帶來遲疑;這或許如同佛洛伊德所言,「熟悉」和「未知」其實是彼此抵抗卻又緊密相連的孿生兄弟,當日常事物以另外一種方式顯現於日常生活中,而產生難以形容的詭秘感。
 
《幽靈系列》之後,蔡玉庭持續從生活中取材,《玩具系列》翻模了二手市場搜羅來的舊玩具,《夢境系列》則是更進一步翻模了藝術家的夢境。二〇一五年起,藝術家開始將睡夢中的奇異夢境帶入現實創作。二〇一六年獲台南新藝獎的《夢150206》,蔡玉庭將白膠軟雕塑、錄像投影結合成了異想天開的夢境場景:在這個夢中,她的軟雕塑作品變成了天上的浮雲,俯瞰大地、恣意飛舞。

《夢150206》空間擺置得如同舒適午憩的房中一角,邀請觀者坐上沙發,進入夢境。牆面上投射著軟雕塑的細部紋理,投影在地面上的湛白花朵,時而旋轉失焦,時而優雅綻開……觀者幾乎要相信這是現在居家裝飾最流行的乾燥花朵。事實上,這竟然是翻模自高麗菜的軟雕塑,不同於過往拾荒自日常生活的廢棄物件,透過白膠拓印後的平凡高麗菜,竟顯得荒謬的美麗高雅,家常的物件換上了冷淡而陌生的形象。

拾荒自個人生活的《幽靈物件》、《玩具幽靈》以及《夢系列》,蔡玉庭從私生活中的記憶物件進行拓印,而近年持續進行中的空間裝置也延伸到了歷史空間裝置。

「河川先生的囤物症」

二〇一九年由走路草農/藝團策劃的展覽「河川先生的囤物症」以當代藝術家的囤物現象作為起點,將座落於河川街上的「田町河川」老屋擬人化命題,想像名為「河川先生」的老屋,如何從囤物症患者的身份,轉換為藝術家。座落於高雄市鹽埕區河川街上的「田町河川」是建造於一九三八年的日式木造宿舍,前身是日本政府所規劃的市民住宅,戰後則被國民政府當成自來水公司的員工宿舍,目前是由皮革工作室所主持的複合式藝術空間。
 
蔡玉庭的現地裝置作品《水管積木與玩具》,以白膠軟雕塑與孩童的玩具水管,回應了田町河川建物的歷史軌跡。她在日式木窗上貼上半透明的歷史街道規劃圖,為空間裝置鋪陳了地誌考察的藍圖;繽紛鮮豔的兒童水管玩具組合成錯綜復雜的自來水管線路,從窗邊的角落如樹根般盤根錯節延伸,匯聚成一口井。探向井底,一只來自過去的自來水開關幽靈從時空漏縫中鑽出,困在井底,逕自轉動。這種虛實交錯的顯像效果是以黑鏡投射而出,彷彿在歷史空間中喚起了沈睡的物靈宿主。
 
濁白的軟雕塑是廢棄物們此曾在的拓印,失去功能的它們,成了非家常的生活幽靈,持續在日常的幽影中獨自徘徊。從軟雕塑到弱影像,蔡玉庭持續召喚生活中的流浪物靈,帶領觀眾潛進充滿物靈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