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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 記憶召喚機—蕭聖健的噪音樂園

專文導賞/許遠達,台南應用科技大學美術系助理教授
原文刊載於《藝術認證》雙月刊91期(2020年4月)

蕭聖健|月夜|機械動力、綜合媒材|55×50×55cm、150×45×120cm、33×12×12cm、25×15×7cm、55×20×30cm、60×40×50cm|2017|高雄市立美術館典

Hsiao Sheng-chien|A Night with Moon|Mixed media installation with machinery|Collection of KMFA

蕭聖健〈夏夜〉的展場是記憶的樂園,閉起眼睛,腦中畫面出現的是,記憶裡的田野林間,蛙鳴、蟲嘰、鳥叫,記憶中,有著夏天豔陽餘韻的夜,夏夜晚風輕拂吹涼額頭汗星,大人們手搖扇子隨意地搭話著日常的瑣碎,或是這幾天來村莊人人談論的大事。小孩子們嘰嘰喳喳的穿梭著月光樹影,在稻埕樹下追逐嬉戲的畫面。

但這些記憶,隨著現代化、都市化及人們對機器的依賴及對土地無窮盡的開發,逐漸地消逝。尤其是大都市裡成長的人們,高聳的大樓,櫛次鱗比的水泥建築,被柏油取代的土地……上述的記憶大多只能是在書本、電視、電影上的描述。

而當觀眾放眼於展場的〈夏夜〉,除了熟悉的月光樹影外,視覺上,則是由記憶中的物件與機器、電線所組成奇異的機器組件。儘管如此,空間中卻充滿著與視覺詭異剝離的溫暖,宛如記憶的悖反。

這就是蕭聖健近來作品的迷人之處,一個模擬自然的聽覺空間,在視覺上詭異的裸露著部件與線路的機器,混雜著記憶裡的日常物件,舊舊地散發著溫度。聽覺與視覺的分離與奇異感,是觀賞蕭聖健目前創作的特色。藝術家曾表示,他作品裡的聲音,其實是他設計的機器所產生的噪音,但是他作品裡的噪音,卻勾起觀者濃稠的回憶。從某個角度來說他的作品是魔幻寫實的,他以機械與生活物件的拼貼並置、工業與自然並存的方式,使整個展場呈現著超現實的魔幻。
 
在視覺上,蕭聖健覺得如果只有單純機器的模擬聲音,對於展場視覺來說太冷。因此,他使用了許多像木頭糕印模、老舊針車抽屜、唱盤唱機、扇子或是木頭切片……等物件來讓作品產生溫度,藉由人們對老物的記憶來加乘整體的感受。
 
因此,他的作品並非初期作品那般地,單純迷戀於機器結構與線路迷走的美學,也不僅僅只是單純的機器與觀眾之間的互動設計的趣味性。隨著時間的推移,蕭聖健面對機器、工業或者是說科技,似乎不再僅止於迷戀機器如何完美地依照他的設定作動、或是機器本身的工業造型如何因功能而迷人。雖然,在他的早期的機動作品中,我們偶爾可以發現日常物件改造的機器,如:海邊撿拾的盒子、風扇等改作的作品,但就作品本身看來,蕭聖健當時所在意的是機器的工業風造型或與觀眾的互動性的作動是否完美。

作品是機器與觀眾的完美機器,顯現了當時蕭聖健對科技、機器的迷戀,他喜歡作品具有工業風的機器結構與線路滿佈的工業視覺景象;機器結構與線路配置的工程,是蕭聖健早期沉迷於創作至關重要的部分。

換句話說,如何配佈與民眾互動的關係、情節、段落的設定,完美地以機器執行創作者的互動,是其早期作品重要的元素,在互動的過程中得以完成蕭聖健對社會、文化、歷史權力的論述,機械元件與互動橋段的設計製作是蕭聖健創作及享受的部分。直到作品〈日出日落〉(二〇一三年,拾捌號空島)之後,他的作品才慢慢地傾向於溫暖人性的機器噪音回應記憶中的聲音,結合生活物件,逐漸形成今日「記憶召喚機」的創作型態。

低科技造型美學

若從蕭聖健一九九九年入研究所後的作品看來,大多數的創作都與新媒體的機械、影像、聲音裝置有關,很難相信他大學時的創作是以傳統的水墨為主。蕭聖健提到,自己的水墨底子其實很好。不過,在大學時期雖然精實地學習了許多水墨的技法,但水墨平面繪畫的表現形式與媒材像是隔靴搔癢,並不能滿足蕭聖健的內心感受。尤其他求學的那個年代,在思想與創作內容上教導的是水墨創作是一種文化復興,必須保持傳統維護中華文化,身負傳承水墨文化的使命。因此,非得認真鑽研水墨的技法,以技法為依歸。

 
蕭聖健自己認為,水墨的表現形式與技法無法滿足他的創作想像。在大學畢業後,蕭聖健因為對佛學有著極高的興趣,因此,他以創新的水墨技法與形式創作了一系列回應閱讀佛法後心得的作品。儘管如此,他一直覺得水墨創作對他而言,少了某種自身的樂趣及與觀眾的關係。因此,在進入台南藝術大學就讀之前,他就覺得創作好像不僅止於那樣的形式或媒材,有一陣子站在空白畫布前,竟完全無法下筆,就算技巧再好,他不知如何適切地以畫紙表達他對佛法的看法。
 
後來進入南藝大求學後,蕭聖健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參加了山美術館的一個展覽。因為是聯展,參展的壓力不大,就隨手做了一件以感應器與聲音簡單結合的作品。當時的所長薛保瑕教授看了之後就大加讚賞,覺得這樣的作品型態的點不錯,應該往這樣的方向前進,因此開啟了他的新媒體藝術創作之路。

「那個作品就是一個沙灘撿的廢棄物,但觀眾可以聽見海浪的聲音,但人們接近的時候,感應器會切換成人車吵雜的聲音。這件作品的電路都是我自己焊接配置的」蕭聖健表示,其實他從小就對機器、結構、物理、或電方面有著極高的興趣,還曾經困擾掙扎著要念自然組還是社會組。只是,高中時期為了將來念美術系,需要訓練西洋美術繪畫或是水墨書法技巧,關於對機器及電工方面的興趣就只能被擺在一旁而被蕭聖健逐漸遺忘,無法延續自己兒時的興趣。他沒想到,兒時對機器與電工的興趣在當代藝術的脈絡之下,也可以做為藝術創作的形式與媒材,因此,在薛老師的刺激啟發下開始在創作上大爆發了。

初次見面你好

以山美術館的那件新媒體初作品為伊始,蕭聖健投入機械、影像、聲音與群眾互動的創作之路。〈初次見面請多指教〉(二〇〇〇)延伸了這樣的概念,機器兩面各有一面螢幕,一開始的影像兩面都只是看到蕭聖健的臉,但兩邊都有觀眾的時候就會看到對方的臉。

這是一件互動的作品,蕭聖健覺得若只有單純的影像太單調,觀眾互動參與作品才有趣。在網路日漸普遍的當下,蕭聖健以兩面的影像呈現網路使用者的兩端介面,以裸露的線路、電路板與機械裝置的低科技象徵不知名的網路機房連結,預示了網路時代的實體相對景況消失,虛擬的面對成為日後人們的日常,而「初次見面」同時也是當代社會與網路世界的初見面。

從此開始,蕭聖健作品的低科技性格成為他的創作招牌,他不對作品內部加蓋隱藏機器結構或線路,不會包覆作品的外觀,做外觀完整化的動作。「因為我是平面繪畫背景出身的,對於雕塑造形在一開始也比較不擅長,所以我作品大都內部外露,我也不去刻意作造型,並且,造型美感的外觀也不是我作品的重點,但在越到近來,製作的作品還是會有一些造型上的考量。」與傳統雕塑美學不同,蕭聖健因為線路與內部結構的裸露,而有著極高的機械感,反而發展出了截然不同於傳統雕塑的「低科技造型美學」。關於這樣的造型美學他又表示:
 
因為這些機器與元件都是我親手設計製作的,我自己知道這些部件的細節所在之處,也就是『眉眉角角』在哪。也就是在過程或是成品的狀態,有趣的部件是哪裡,那我幹嘛將它的內部封起來?當然有些藝術家認為機器最後必須要有一個視覺的完整性,所以必須包覆那些錯綜複雜的線路。但我覺得,對我而言那是最漂亮最美的部分,因為那裡面含有許多創作者的『手路』在其中。
 
因此,蕭聖健說,只要他看到是自製的機械構件他就會想要看後面或內部,欣賞它是如何被設計,如何被製作的,他總是想打開蓋子看看裡面的架構與線路,並且認為那是機器精采的一部分,這也是在接下來在蕭聖健的作品中,他的機器總是裸露著內部的美學所在。

當頭棒喝的惡趣味

你可以再打我一巴掌

蕭聖健〈日出日落〉前的作品,大多是與民眾互動的機械裝置,這些作品都埋藏了吸引人參與的動機,但一如前述,蕭聖健關心的是觀眾與作品互動過程中意義的轉變,他認為在他的作品中觀眾要覺得好玩才會與之互動,有了互動作品內部的意義才會轉變。也就是說,作品與民眾互動的趣味性是手段,互動之間的行為帶給觀者的思考意義才是作品的核心。

以〈你可以再打我一巴掌〉(二〇〇三)為例,在這件作品裡,螢幕畫面上是蕭聖健的臉,觀眾揮動手掌,便可驅動螢幕上的手掌或拳頭,影像也會轉化為蕭聖健被呼巴掌或被揍飛出去的樣子。後來,還加入了字幕,當蕭聖健的的影像被打時,螢幕上會出現「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上帝會原諒你的……」、「一切都是我的錯……」、「一切會漸漸好轉的……」或是「這是我的榮幸……」等無俚頭文字,對互動的觀眾來說,這或許只是遊戲,有著部分凌虐的惡趣,也就引發了觀眾的興趣與作品互動的動機。

但就蕭聖健看來,如果觀眾反身來想,或許今天在這件作品裡,觀眾雖是惡趣的施暴者,但在日常他們或許就是在一些有形無形的暴力地在下位者,作品就顯現了上位者跟受暴力者間的與日常的轉換。但這部分的思考民眾能否都進一步想像,蕭聖健並不強求「對一般民眾來講,他們會很容易就進入遊戲狀態,但是不是能夠了解我講的那個部分又是另外一個狀態,但起碼他們會覺得有趣。」這個「我們與惡的距離」,就是蕭聖健延續了他對佛學與人生觀照的思考延伸,有著當頭棒喝的意思。

後來,在作品〈影中人〉(二〇〇一),蕭聖健先預設及預錄了許多影子動作的片段。另外,再放了張椅子在展場,將椅子與坐於其上的觀眾影子投射於牆壁上,如此一來,連同現場的椅子,牆壁上會有兩把椅子的影子,現場的椅子上裝有感應器,當坐在椅子上觀眾的動作反應被偵測,便會啟動影子的模式與觀者互動­­--應該說是互打。其實,在蕭聖健的設定中作品不僅僅是影子,觀眾自己也同時是作品的一部分。當觀眾看著影子被打時,到底是你被打還是影子被打,會有你我他身份上的錯亂。另一件作品〈你可以把腳踩在我臉上〉(二〇〇五),影像中的人本來浮在水面上,但觀眾一踩畫面影中人便沉下去,呈現憋氣溺水的狀態,一直到腳放開才會浮上來,也都是在互動開心之餘,呈現暴力、權力間的關係,那種「我們與惡的距離」的思索。

記憶召喚機

我作品裡的聲音回憶,其實是機器製造的噪音。---蕭聖健

群-蕭聖健作品 (1)

之後的作品〈日出日落〉則在互動機械之外,開啟了蕭聖健創作的另外一個篇章。視覺上仍舊延續著他一貫的「低科技造型美學」,主要以裸露的線路與機械呈現視覺。

內容則是以他在旗津生活經驗裡的聲音為再現對象,以機器構建產生記憶裡的聲音,其實就是尋找某種噪音,設計機器循環發聲,模擬記憶中的聲響,加上日常物件,成為蕭聖健作品裡魔幻的「記憶召喚機」。

從山美術館的那件小作品,回憶起他對於他對機器設計的熱愛,蕭聖健談起了五、六年級生最愛的馬蓋先,蕭聖健興奮的表示「美國影集裡面的馬蓋仙,確實受到他的影響真的很大!他想要某種工具或功能,…他就會先看一下手邊有什麼東西,然後他就拿工具把這些東西聚集起來,就可以變成一個很實用的東西…」

蕭聖健認為他的機器設計與視覺中日常用品的挪用,就是受到馬蓋先思考周遭物件集合使用創意的影響。「譬如說我今天要做個海浪聲,第一個我會先在我周遭看一下,什麼東西是可以做出類似海浪的聲音,然後我在想說怎麼讓它動,然後我再把他的美感做出來,然後,有時候會去看看我的儲藏室裡面有什麼…然後就看看有什麼現成的東西可以組合起來」

〈日出日落〉開啟了一系列的「記憶召喚機」的作品成形。展場中,詭異的手風琴、腳踩鼓風器與不知名零件表現記憶中的海港船鳴,由三部高低機所乘載的竹篩裡放置黃豆,藉由高低差使黃豆滾動表現海邊海浪潮起潮落的聲音,並使用特殊樂器,展現海岸小鵝卵石受海浪翻滾的聲音,視覺上則以投影機加上馬達與色片的循環遮擋造成日出日落的效果。「機械硬體結構與運作模式不再只是冰冷單調的運作,而是背負了許多結構之外的隱喻與象徵。機械既有功能與結構在此被轉換成非工具理性的人文情感。」關於作品的轉換蕭聖健如此表示。他以聲音表現了詩意,用的卻是機器的模擬仿聲,還是怪異的「生活物件+低科技造型美學」機器,展場浪漫卻又工業的混雜的感受,呈現了聲覺與視覺的魔幻感。

蕭聖健2018年作品〈歸〉,以機械動力發出啾啾鳥鳴(圖片提供:蕭聖健)

蕭聖健〈夏夜‧蛙鳴〉,展示於高雄兒童美術館《藝術,在這裡》展覽(攝影:林宏龍)

蕭聖健〈夏夜‧蛙鳴〉,展示於高雄兒童美術館《藝術,在這裡》展覽(攝影:林宏龍)

蕭聖健的〈月夜〉、〈群〉、〈夏之聲〉(二〇一七)有沙畫月影、鳥叫、蟲嘰、蛙鳴等聲響,暗示了月夜裡的記憶,但在視覺上除了召喚記憶之外還引人發噱。如他以印有五分珠廣告的扇子結合蟬的聲響、木製響筒製作蛙鳴招喚夏日、以羽翼狀的樹枝結合貌似貓頭鷹聲響招喚月夜樹梢、以鈴鐺、木片、兒童搖鈴招喚林野蟲嘰、以叭咘的銅頭喇叭結合鳥叫呈現夏日枝頭的鳥群、抑或是以鳥籠結合鳥叫聲呈現年代感。在談到這一系列作品時,藝評家、策展人石瑞仁表示:「因為我們現在都市化,沒有機會去接近天空的星星、月亮,或是原野的蟲鳴鳥叫,所以變成用替代的東西去模擬、再現。」有趣的是這些記憶或自然的,卻是機械的仿聲。
 
在蕭聖健的早期的「低科技造型美學」互動作品與近期的「記憶召喚機」作品,都呈現了弔詭的兩面矛盾性,互動作品的趣味性與暴力的矛盾,記憶、自然與機械工業的矛盾。在創作自述中蕭聖健認為他的「記憶召喚機」系列作品「試圖藉著以人工方式營造出自然的美景,去反諷人類為了追求工業與科技文明的發展,而不斷去破壞身邊珍貴的自然環境的盲目行為。」這樣的矛盾性在蕭聖健的作品裡,既形成溫暖記憶的召喚,卻又弔詭地以工業結合生活物件的魔幻視覺,反向地驅動觀者思考辯證的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