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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夜藝術默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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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介於現實與超現實間的美麗與哀愁 劉啟祥〈畫室〉的創作背景與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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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音導賞/單煒明
澳洲University of Wollongong藝術創作博士
嶺東科技大學 副教授兼藝術中心主任
金鐘獎藝術文化最佳主持人

 
專文導賞/蕭瓊瑞,國立成功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原文刊載於《藝術認證》雙月刊79期(2018年04月)

劉啟祥|畫室|油彩、畫布|160.5×129.5cm|1939|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

Liu Chi-hsiang|Studio|Oil on canvas|Collection of KMFA

創作於一九三九年的〈畫室〉,是劉啟祥大幅群像畫中頗具典範的一件,也是日治時期畫家創作中,深具特殊時態思維構成的佳構。
 
一九一○年出生於台南柳營(亦稱查畝營)旺族的劉啟祥,為人謙和安靜,但血液中流著一股貴族般的幽雅與淡然;走在時代尖端,卻始終靜默孤獨、不與人爭,看盡繁華落盡、世事浮沉,甚至晚年經歷身體殘疾的血栓威脅,仍不失世家的尊貴與矜持,畫面流露出一股燃燒中的寂寞,悠遠而高亢。更特別的是:他的作品跳脫一般學院的思維,散發著一股深沈的人性尊嚴與構成上的創意發想;一九三九年的〈畫室〉可視為劉氏早期最具典範性的作品。
 
劉啟祥出身世家,其家族歷史,可追溯至明末鄭成功的部將劉茂燕。劉茂燕隨鄭氏北伐途中,戰歿於南京,鄭成功特地自漳州迎其妻室及幼子劉求成至台南;後來劉求成前往查畝營莊開墾,奠下基業。其子孫,代代俊傑、名士濟濟,史家稱美為「南縣第一世家」。劉啟祥的曾祖父劉日純,也就是劉求成的曾孫,在嘉慶年間,從事製糖事業,販運南北洋,獲利甚豐,家業達於鼎盛。事業有成的劉日純為解鄉里械鬥惡習,乃聘名儒、設家墊,有子六人,均有聲鄉校,形成劉家士紳傳統。
 
日治時期,劉家子弟以其地方聲譽及開明作風,倍受禮遇,或受任地方官吏、或參與產業經營,望重一方。劉啟祥之父,焜煌先生,即劉日純幼子之孫,乃光緒年間廈生,目治時,歷任區長等官職數十年;史書形容他:「誠忠捆篤、克盡厥職,鄉人敬若父母。」同時劉焜煌也善於理財,田產增至數百甲。而他 「仁惠義捐,凡地方公益事業,莫不踴躍前趨。」一九一六年,受頒總督府紳章。
 
然而劉焜煌前妻生子二人,均體弱早逝;中年再娶,長子亦夭折,之後又生四子,劉啟祥排行第二。唯一九二二年,也就是劉啟祥十二歲那年,焜煌先生便不幸去世,眾子皆幼,從此面臨族人分產龐大家業的不斷糾紛與困擾之中。
 
劉啟祥是一九二三年,也就是父親過世的第二年,自柳營公學校畢業,前往日本,就讀澀谷青山學院中學部;這是一個基督教所辦的學校,教師多為留學歐美的基督徒,學風自由而思想開放。在這裡,劉啟祥接觸了許多日本文學上的知名作家,包括:散文的夏目漱石(867-1916)、戲劇的武者小路實篤(1885-1976),和小說的島崎藤村(1870-1943)等人:同時,他也喜愛音樂和美術,曾和哥哥如霖同往學習小提琴與鋼琴,也前往川端畫學校加強美術方面的知識與技能。一九二八年,青山學院中學部畢業後,便入文化學院美術部洋畫科就讀。
 
文化學院位於東京神田區駿河台,創辦於一九二二年,原是日本一些文化人士為實踐教育理想所創設的中學校,特別注重文學、藝術,與哲學的薰陶。一九二五年增設大學部。美術科的教師以「二科會」會員為主,包括:石井柏亭(1882-1958)、山下新太郎(1881-1966)、有島生馬(1882-1974),與正宗得三郎(1883-1962)等人。與其說是這個淵源確立了劉啟祥日後藝術風格的發展,不如說是劉啟祥個人的生命情調,恰好和這個脈絡的藝術風格,兩相合拍。
 
優裕的家境,卻遭遇父親的早逝,來到東京的那一年,又恰逢關東大地震剛過;災後滿目瘡痍的景況,優雅而敏感的劉啟祥,沒有生活上的困頓須要克服,卻以一種同情憐憫的眼光,靜觀眾生。他沒有走上那種講求準確踏實的東京美校學院素描之路,或許也有際遇上的偶然因素,但文化學院這種屬於二科會較為自由、個人、想像的風格系統,顯然更符合且滿足他內心的需求。
 
一九三一年,劉啟祥自文化學院畢業,隔年六月,便與楊三郎同赴法國遊學。旅法期間,劉啟祥雖然花費相當時間到美術館臨摹研究柯洛、馬奈、雷諾瓦等自然主義和印象派大師的作品,對塞尚那些知性的作品也投以相當的注意與學習;但這些影響,都只是短期地出現在一些略帶習作性質的作品之中。反而是巴黎特有的文化風情,以及當時已經頗具影響力的超現實主義畫風,大大地吸引了他,並成為爾後創作最重要的泉源。
 
從較大的時空關係來看,劉啟祥旅居巴黎這段時間,雖是短短三年(1932-1935),卻正是西方現代藝術發展達於高峰的時期,所謂的「三○年代」,國際社會正處於第一次大戰後療痛止傷的階段;一九二八年,各國在巴黎簽訂非戰公約,然而日本卻在一九三一年發動「九一八事變」,進軍中國東北;希特勒也正式就任德國總理(1933),納粹執政,一種詭異不安的氣氛,又籠罩著全世界。
 
藝術家因對一次世界大戰的厭惡,引發對文明質疑與顛覆的達達主義,之後逐漸轉為超現實主義;一九二四年,普魯東發表〈超現實主義宣言〉。今日回頭檢視,許多重要的超現實主義作品,都是完成於劉啟祥遊學法國的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五年前後,如:達利的〈記憶的延續〉(1931)、〈慾望的幽靈〉(1934),和〈內亂的預感〉(1936)等。
 
而同樣以超現實畫風結合抒情手法的日本畫家東鄉青兒(1897-1978),也從一九三三年開始,在「二科會」中特闢第九室來陳列前衛美術作品,其作品就在這裡受到極大的矚目和歡迎。
 
旅法時期的劉啟祥,深受當時巴黎文化風潮和超現實主義風格的影響;這些影響也具體映現在稍後一些大型的群像人物畫中;這些作品,先後展出於「二科會」的展覽中,成為他創作生命早期最具代表性的風格。

創作〈畫室〉的一九三九年,是劉啟祥自法返日定居的第五年,也是他和日籍女子笹本雪子結婚的第三年;雖然戰爭的陰影仍然籠罩著日本社會,但新婚的喜悅,明顯地洋溢在劉啟祥這個時期的畫面之中,除一九三九年的〈畫室〉,也包括:一九三六年的〈黃衣〉、一九三八年的〈肉店〉,和一九四○年的〈魚店〉。而這些作品,有一共同的特色,就都是以新婚的妻子為模特兒,並作為畫面的主角。其中,尤其〈畫室〉一作,更有畫家自己的身影,這是一個藝術家美好生活的忠實呈現,在看似現實,又具超現實情境的構成中,散發著一種迷人的美麗與哀愁。

在高162公分×寬130公分(約100號)的巨大畫幅中,有一長柱,從畫面左側直直貫穿,將畫面一分為二。類似的構圖,同見於前提的〈肉店〉和〈魚店〉等作中,但〈肉店〉的立柱和〈魚店〉的窗框,都在下端和景物合一,沒有完全貫穿畫面;只有〈畫室〉一作,是完完全全切開畫面,而且立柱還稍稍地傾斜(上端向左)。這樣的構圖,原是日本浮世繪常見的手法,也一度影響印象派的畫家。而這樣的構圖,在〈畫室〉一作中,配合上方拱形一角的牆面,和拱形後方深色的木柵隔窗,以及下方地面似有若無的階梯,便造成了整個畫面空間的豐富性與神秘感。

回到畫面人物,看似複雜的群像,其實真正角色只有三人,那便是身穿白色工作服、頭戴白帽,手上拿著調色盤的畫家本人,和畫家夫人,以及一位玩球的小女孩。只是畫家夫人,一人以三個時態出現:先是前方穿著黃色連身洋裝、頭戴咖啡色帽子、側身坐在椅子上的美麗淑女;接著,是裸身拿著白色浴袍的模特兒;最後是穿著亮眼黃衣、戴著白色帽子、依偎在畫家身旁的妻子。
 
這種一人分飾三角,連續動態、同時出現的表達方式,呈現了一種猶如電影情節般的特殊效果。而和這一人三角的夫人,交叉構成的,則是一位玩球的小女孩,也是一人多角的表現形式:先是畫幅右側,站在畫家前方、抱著皮球,背對觀眾的紅衣小女孩,轉頭看向她的左側;順著紅衣小女孩的視線延伸,是站在立柱正後方,把球往上拋的藍衣小女孩。而被往上拋的這顆球,和後方那幅懸空的裸女素描隱隱結合;畫中的裸女,拿著一個類似網狀的籃子,身體斜側,長髮飄動,似乎像在盪秋千的模樣,球就在她的膝蓋前方,像是在畫外,也像是在畫中。
 
兩個玩球的女孩,橫貫畫面左右,形成對比呼應:一紅衣、一藍衣,一抱球、一擲球,一站立轉身、一曲膝跳躍;特別是這藍衣拋球的女孩,整個臉被立柱遮掩,更凸顯了一種神秘、詭異的氛圍。
 
讓人不禁沈思:這女孩是誰?是畫家的小孩嗎?事實上,一九三七年結婚的畫家夫婦,在隔年(1938)生了一男孩,就是日後承繼畫家衣缽的長男耿一,在一九三九年創作〈畫室〉時,尚未有女兒。或許畫中的小女孩是畫家疼愛的某位親戚,也或許是畫家對希望有一女兒的投射,更或許是完全基於畫面構成需要,所作的一種虛擬安排。總之,這位玩球女孩的出現,大大地增加了畫面構成的橫向動線,也增添了畫面的懸疑與趣味。
 
再從整體構成看,從位在立柱後方拋球的女孩出發,順著球勢,經過飄浮的畫中裸女,回到白衣的畫家身上,再向下經由紅衣女孩,轉向前方側身的夫人……,也就形成了一個視覺不斷循環的圓形構成,那是一種連續動態的時間停格,動、靜之間,穿叉交織,一如太極圖形的生生不息……。而在這看似現實與超現實的畫面構成中,畫家又在畫幅的右下角,安排一隻咧嘴而笑的白狗,更增加了畫面的現實感與趣味性。同樣的狗,也在隔年的〈魚店〉一作中出現。
 
劉啟祥創作〈畫室〉期間,也是中日戰爭日趨緊張的時刻,畫面在祥和中帶著些許的不安,美麗中流露出淡淡哀愁。〈畫室〉完成後,隨即入選二科會展出;一九四一年,再參展第七屆台陽美展,劉啟祥也在這一年成為台陽會員。
 
一九四五年,二戰結束,台灣政權易幟;隔年(1946),劉啟祥舉家返鄉,寓居柳營故居,一九四八年移居高雄市。一九五○年,〈畫室〉中的女主角、劉啟祥摯愛的夫人笹本雪子,因生產不順而去世,也結束了劉啟祥創作生涯的早期階段。